送信这活计听起来不至于送命,因此阿圆才松了口。
过了几日,也是趁着陈嬷嬷有事出去,四姨娘找的理由说是要出恭,把其他人都遣开,只留阿圆一个陪着。
云片离开前颇有几分同情地瞥了阿圆一眼,接着转头却掩嘴笑了。
阿圆也有点郁闷,倒是没想到所有人一走,四姨娘就给自己表演了一出哑剧。
只见她大摇大摆八字脚走了几步,接着手一叉腰摆出一副怒气冲冲的表情,朝着空气轻佻地勾了勾手指;
然后身形一转,跳到了另一边,脸上却既哀愁又无奈,缓缓摇了摇头,终是不情不愿地往前走了两步;
紧接着整个人如同抽搐一般,猛然回头!八字眉撇得甚是凄切,表情一看就是肚子好疼的模样!原本直立着的身段蜷缩着蹲下,然后也对着空气伸出手来,颤巍巍地举了老半天才收回来。
阿圆目瞪口呆。
对着倒地伸胳膊抽搐状的四姨娘正犹豫是该鼓掌还是扶人的时候,人却一骨碌从地上麻利地跳了起来,拍拍屁股,抬手边抹额头上因为过于投入而沁出的汗边问:“可看明白了?”
阿圆:……
开始前您可没说还要考我啊?
但她一寻思,反正自个儿也说不了话,就是扯谎看明白了又能怎么样。
于是阿圆脸不红心不跳,郑重地点了点头。为了表达对姨娘卖力演出的肯定,完了她还冲人竖了个大拇指。
崔莹见她点头,正高兴着,一瞧这大拇指还觉得莫名其妙,她撇撇嘴走上前去,伸手把阿圆竖起来的大拇指又摁了回去:“明白了?明白了你再给我来一遍吧。”
阿圆:?!!
这……这真是!
后悔极了刚才扯谎,她只能硬着头皮努力回想四姨娘充满了情绪的一套表演。
啊,她一开始演的是个恶霸吧?凶神恶煞地,看着就不像好人,还勾手指……阿圆想起来,当初出去帮人洗衣服挣几文钱补贴家用时,阿爹总怀疑自己藏私。每次他问自己讨要的时候也是这么个架势——哦~她明白了!
再然后换了个演法儿,那人怕就是被讨要东西的可怜鬼儿。一开始不情不愿,但是迫于恶霸的淫威才不得不交出自己的东西。
最后,可怜鬼肚子疼得都蹲地上了,疼得脸也变形了,朝着离去的恶霸伸出手:【把吃的还给我!】
啊!情节都圆起来了!
没有错了就是这样的!
阿圆心思自己可太聪明了,便捞起袖子卖力地照自己理解把整个哑剧演了一遍。尤其是饿肚子要饭那段,由于她有丰富的实际经验,因此格外走心投入,重点加强了表情的演绎。
完了累得汗津津地爬起来,两眼晶亮地仰头看着四姨娘,期待着被表扬。
崔莹却怔愣了一瞬,有些嫌弃:
“大致上是没什么问题,可你这脸怎么了?我刚刚演得有这么狰狞吗?哦,可能是我生的美,同样的表情换了你来做就有点走样……你可以收着点儿,别到时候把人吓着。”
阿圆眨巴眼睛:不是,敢情这还不是我俩互相演着玩儿就行?还得演给别的人看么?
但她现在偷摸领了四姨娘的好处,更要任凭差遣了。于是阿圆不厌其烦,又走了几遍,四姨娘当真跟个戏班子老板似的,一遍一遍给她抠细节。直到门外头香云忍不住敲门:“四姨娘,四姨娘?”
她们四姨娘和哑巴一块儿关在净房里头都快两刻钟了,门口扒着都听不到什么动静。丫鬟们就有点坐不住了。
香云敲了两回,正要再敲第三回,咿呀一声门从里头开了。小哑巴满脸红晕,一鼻头汗地站在门里。
香云疑惑地朝里张望:“你干嘛了?累成这样儿?”
阿圆知道这事得瞒着,于是眼珠子一骨碌,像是憋了好久的气似的忽然一个换气,长长地吸了一口门外的空气,然后瘪着嘴冲香云腼腆地笑。
香云一瞅,明白了。下意识竟也屏住了呼吸,见四姨娘从里头出来便自觉让到了一旁。
崔莹可都听到了。
小哑巴的换气声儿怕是隔了十步远站着的丫鬟们都能听到。她自然也猜到了这番表现在众人眼里会被如何解读,可眼下除了红着脸默认她竟不能责罚和怪罪哑巴。
崔莹磨了磨后槽牙,红透了耳根子气鼓鼓地跺脚走了。
第二日,崔莹找了个由头,打发阿圆出府去给自己买醉香楼的花雕鸡,十里坊的云片糕还有集市东街上老高头的水晶糖葫芦。
阿圆拿了钱兜,高高兴兴走了。她可高兴自己领了这个差事,要不然还不知道被困在院子里头猴年马月不能出去。
可其他丫鬟却一个个暗地里看笑话。她们都觉得,姨娘是在报复阿圆呢。
谁不知道醉香楼十里坊,一个城东一个城西,再加上一个人挤人挤到人分不清南北东西的集市东街……头一回就只叫她一个小哑巴去,可不就是故意为难么。到头来要是搞砸了,卖漏了,还得责罚,名正言顺地报了阿圆嫌弃姨娘出恭味儿重的仇。
这些事情阿圆不知道。她是定安城长大的,虽然家住城郊,可打小就出来讨生活,这偌大的城池之中还鲜少有她没去过的地儿。不就是城东城西和集市么,她知道好几条小路近道可以抄。
只不过,她出门的第一站,既不是醉香楼十里坊也不是老高头的摊子。姨娘见她去给一个人送信,而信么……就是她俩在净房里忙活了半天排的那出哑剧。
阿圆不耽搁,一出府就跟只小老鼠似的窜进了人群,转眼就找不着了。
她一路直去,到了四姨娘指的一间米庄门口。按说,阿圆大字不识,只知道方向却不知道具体方位。可米庄门口都有米筐,但凡是晴天,各种米面豆油都会摆出来。所以要找着位置,并不怎么困难。
可是如何和要寻的人搭上线,却叫阿圆犯了愁。
总不能随便挑着店里的谁就在店堂里演上了吧?
阿圆觉着不行,心想失算,当时只觉得这任务不难,却没想到说不了话的自己在这个环节会遇上麻烦。
她在铺子门口里往里张望,看着两个正在上货的黝黑壮汉,正踌躇着,却见里头走出来一个青衣少年郎,瞧打扮看着像个小管事的。他站在柜台里头便冲自己笑,更一步一步绕过那些米袋子油桶子走了过来。
阿圆心惊,她并不买米,要怎么比划才能跟那笑意盈盈的人交代明白?
可那人走到近前,既不招呼,更不介绍商品,只手掌朝下冲阿圆招了招。
啊!这人定就是我要接头的那位看客了!
阿圆点点头,麻溜跟人进了柜台,绕进了内堂。
内堂第一、二两间都是库房,刚刚店堂的两个壮汉正马不停蹄地前后忙碌;到了第三间像是账房,里头摆了一张书桌,还有个零散放了些书册的破旧书架。
“就在这里吧。”少年这才转身,看着阿圆。
阿圆近处细瞧,猛然梦醒:这人,她见过的!
好面熟啊!
是谁?在哪儿?
阿圆蹙眉,正寻思着,那少年又笑:“我们见过的,在田庄。”
阿圆震惊。
是了是了,这人脸儿白白,身条瘦长,虽然生得平常,但胜在眉眼还算清隽……
不就是陈嬷嬷的相好儿么!
等等,四姨娘为何要费劲扒拉地排一出戏给陈嬷嬷的相好儿看,还想尽办法地避开陈嬷嬷?
她捋了一下关系,登时背如芒刺,心想果然这活计不是什么好活计,她为什么要知道这些关于姨娘和她贴身嬷嬷的三角秘辛!失策了!
尽管内心受到了巨大的震动,但自小在市井长大,亲眼历经过无数狗血的阿圆面上依旧八风不动。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看表情像是大概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见过对方。
那人又笑,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她摆摆手止住。
阿圆不想废话,只想快点完成任务,捞起袖子就朝那人询问地抬了抬眉梢。
毕竟是正式出演,对方还没点头她就酝酿了情绪,全程目不斜视,只沉浸在“抢食恶霸”和“饿肚子倒霉鬼”的两个角色里,认认真真完成了全套表演。
阿圆从地上爬起来长吁出一口气,她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心想着起码也值得拍几个巴掌吧。抬起眼来,却见少年红了眼眶,竟拿了帕子抹眼角。
这……
阿圆有点儿感动,她演得多好啊,不开口唱戏都把人演哭了。
可还来不及咧嘴,那人却说:“莹莹受苦了。”
莹莹是谁?
阿圆还愣着,他又道:“你务必帮我告诉她,不论如何,我永远等着她。”
阿圆很无奈,她指着自己的嘴巴“啊啊”了两声,告诉对方自己是个哑巴。
可他又那么微微一笑,很是笃定地告诉她:“不碍事的,莹莹懂我,她能明白的。”
阿圆简直无语了,甚至开始怀疑这人跟四姨娘一样可能也是个傻儿。
天,她最近怎么总遇到傻子呢?
阿圆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几步并作一步,匆匆从账房跑出了米庄,刚要松一口气想说可算完成了任务,却冷不防被人从背后一抓,拉扯着进了一旁偏僻的巷口。
“你进去这么久,干什么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低低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