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侍女鱼贯而入,皆手捧各式环佩、衣饰、鲜花。
白释有些懵地转头看过去,两侧分列的侍女中间,迈进一抹红衣身影,蘅芜着一身飘渺华丽的纱裙,薄如烟霞的披帛挽在臂间,腰侧饰着大红的牡丹,额头描着花钿,云鬓发髻间坠着金步摇,连垂在颈侧的长耳坠也是赤金牡丹花。
蘅芜一进屋,也不顾忌左右还站着多少人,极为自然地蹲身伏在了白释膝上,微仰着头问:“帝尊猜猜,今年的花神祭蘅芜装扮那位花神?”
这实在不需要猜,“牡丹花神。”
蘅芜道:“每年的花神祭是锦官城最重要的节庆活动,帝尊不去看看吗?如此一直待在屋里得多闷?”
白释想了想,“可以出去看看。”
蘅芜道:“傍晚会有十二花神乘画舫游湖,并放花灯祈福送愿,给亡灵超度,这会儿时间也差不多了,帝尊要不换身衣裳,允许蘅芜陪你一起。”
芳心湖外人山人海,白释被护着蹬上了画舫,随行共有十二艘花船,每艘花船上除了站有装扮成的十二花神外,便是船夫和随行侍女小童,除了蘅芜与他之外,未曾看见一名仙门弟子。
花船缓慢开始行驶,蘅芜不知从何处捧了一大簇荷花接到了白释怀里,弯着眉眼道:“帝尊既来了,身上若不带些花,倒是显得格格不入。”
荷花将开未开,每一片花瓣都是柔嫩的粉白色,层层叠叠向花蕊聚拢,触手细腻冰凉,宛如上好的瓷玉,白释没忍住,低头摆弄怀里的荷花。
他只是轻轻碰了碰,有些爱不释手,再次抬头时,周围的景色却已经变了,河畔四周星星点点的人影与灯光消失,只留下一片无尽的漆黑,原本随行的十二艘花船也消失了,仅剩下白释所乘的这一艘。
但花船并没有停下来,推开层层水波,继续向前行驶。
“蘅芜。”白释唤了一声,没有听到蘅芜的回应,他怀抱住荷花,立在船头。
水面上有墨蓝色幽火渐渐升起,追逐在花船四周。
“帝尊。”很轻的一声低唤,像是中年男子又像是年迈的老人,声音很恭敬,甚至是有些虔诚。
白释下意识不受控地捏紧了怀中荷花纤细的茎芉,这一个声音刚落下,紧接着就有另一个声音出现。
“帝尊。”一样恭敬,但却带了些祈求,似哭似诉。
“帝尊。”仍旧敬重,但隐约似有埋怨不甘。
“帝尊。”哭嚎,绝望。
“帝尊。”指责,失望。
“帝尊。”咒骂,怨恨。
“……”
声音也越来越密,越来越多,都是帝尊,但每一声都像是从不同的人口中喊出,喊时的面容,姿态每一个都清晰的恍如昨日。
因转罪阵一事牵扯重大,无极门派弟子下往各派彻查,帝尊以探魂入梦之法查验各派长老宗主是否使用转罪阵,历时三百一十七天,共查出二百二十三名宗门长老弟子,经无极门协商修为尽废。
二百二十三人中四十七人,因不堪此辱,知声名不负,含恨自.杀。
七十三人无辜横死,不知所因。
剩下一百零三人因病,因灾,因祸,在五十一年间陆续辞世。
白释捏紧的双手,骨节寸寸泛白。
“帝尊。”弟子跪地道:“阴山崔氏一族无根无据污蔑帝尊清誉,下令满门屠杀,共计一百一十七人。”
白释手里的荷花已经被他攥断了,花朵跌落在船板上,花瓣四散开来,全身都被冷意侵覆,在一声声似哭似恨的帝尊里,他逃脱不开半分。
“别叫了。”他近乎祈求,“别叫了。”
“师祖。”有人握住了他冰冷的指尖,俯身过来用一只手遮住了他的眼睛,“别听,别看,这是幻境,弟子带你出去。”
花船不知道行到了那里,早已不是之前的岸口,有数以千计的莲花灯顺着湖水向花船漂来,苏译微皱了下眉,白释伸手上来将苏译遮住他眼睛的手拿开,呆愣地看着湖面上无数的莲花灯。
莲花灯都是统一的样式,制作精美栩栩如生,花蕊中间点着蜡烛,映亮了整个湖面。
河灯向花船漂来,花船缓缓驶向最近的岸口,岸边有人影,穿着统一的黑袍戴着兜帽,若不是驶进了,甚至在浓黑的夜色里看不清。
蹲在岸口的黑袍人将手边最后一盏莲花灯推向湖水中央,花船也驶向了岸边,那黑袍人直起身来,垂手而立,脸上戴着一副鬼怪样式的傩戏面具,身形整个被宽大的黑袍包裹着,被夜风吹得扬起,看不出是胖是瘦,只是在这般场景下,显得极为诡异甚至渗人。
白释的右手还被苏译握着,他感觉到白释身体的紧绷与僵硬,手心里似乎都渗出了薄汗,但指尖的温度却越来越凉。
苏译用力攥紧了些,轻声唤,“师祖。”
他未曾见过白释这般模样,心中的不安越来越甚,但白释却松开了他的手,从花船上跨了下去。
黑袍人同样移步走了过来,在距白释半步的位置,屈膝半跪,以一个近乎虔诚的姿势抬起头凝视着白释的面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手腕,“贫道三日前得神明托梦,知今日有真神降世,特携九转神教众弟子恭迎真神。”
白释攥紧在衣袖里的双手克制不住地微颤,面色一寸一寸变得苍白如纸,他紧抿着唇,肉眼可见对这般姿态场景,显出抗拒甚至厌恶。
但他似是为了求证这句话的虚实,伸出双指隔着衣料触到了黑袍人的手腕,一触及离,低声斥喝,“荒唐!”
黑袍人并未受丝毫影响,他紧紧凝视着白释,即使隔着面具,苏译都感觉那个人似乎在面具下扬起了极为满意愉悦的笑容。
九转神教听说是刚刚兴盛起来的一个教派,但自创立到兴盛速度极快,短短三十年不到,教众便遍布仙门魔界各个地方,他们教派声称人生而有罪,唯有诚心向神明悔过,才能得到神明宽恕,福禄圆满,否则定会受神明惩戒,世世轮回,不得善终。
苏译抬步便挡在白释与黑袍人之间,“所以刚刚一切是你搞的鬼?”
黑袍人拍了拍宽袍,站了起来,他站在苏译面前,明明与苏译几乎同高,但气势与姿态与刚刚半跪着时完全不同,凛然在上似在俯视,“阁下若说的是这些河灯,确实是贫道为恭迎真神所放,但若说其他,贫道便不知了。”
苏译手心里蓄了灵力,未及使出,白释伸手过来便抓住了他的手腕,他的声音很轻,只吐出来一个单独的字音,“回。”
苏译实在担心白释,回握住他,侧身从黑袍人身边经过,走出很远,他都感觉到一束目光落在他背上,无丝毫情绪,却也无法忽视。
一众玄玉宗弟子持剑在湖边寻人,看到白释出现,匆忙便迎上来,俯身行礼,“晚辈拜见帝尊,刚刚尊主回宗说帝尊突然消失,特派我们来寻。”
为首是为年轻男子,芝兰玉树之姿,模样甚为清俊,着一身银灰色长衫,玉冠束发,交手行礼的食指上戴着一枚碧玉扳指,腰侧饰着芙蓉花香囊,“晚辈玄玉宗宗主祈言风,拜见帝尊。”
白释停顿了会儿,才问:“免礼,蘅芜可还好?”
祈言风侧身道:“劳帝尊挂心,尊主无碍,言风请帝尊移步玄玉宗。”
白释抬步要走,苏译却有些固执地抓住了他的衣袖,刚刚经历的一切,都不能让他放心让白释离开,更何况是去玄玉宗。
祈言风的视线看过来,“不知在下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公子甚为面熟,不知如何称呼?”
白释悄无声息地扯回了自己的衣袖,冷淡道:“刚刚偶遇,他和朋友走散了,便同行了一段。”
祈言风接道:“不知公子朋友是何装束?在下可以派弟子帮公子寻一寻人。”
苏译握紧了手心,回答祈言风,“不劳烦宗主,我们约了地方,若实在寻不到,老地方碰面就好。”
祈言风点头,“既如此,便罢了。”
苏译站在河畔,目送白释与一众玄玉宗弟子离开,明亮的月光与花灯映照下,他的影子被拉的很长,他站了半刻,便转身离开。
铁奕从黑暗中出现,急行两步上前传话,“蘅芜尊者回信了,说今晚在云间楼等候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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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似客与云间楼虽然都由云纤凝掌控,但在外观上完全不同,若说身似客是妖塔,云间楼便是仙楼,巍巍高阁,耸立入云。除了汇聚天下奇珍异宝是最大的拍卖场所外,它最主要的生意是记载仙门魔界大大小小所有事件,大到仙魔之战,魔帝易位,门派创立,小到某位魔尊仙君有多少红颜知己,换了多少道侣情人,都有可能记录在册。
除这两项以外,它还搜集整理显世的神器,认谁为主,被谁所夺,详详细细,百年来,只要是云间楼飘出去的只言片语,便没有一毫之错。
但这些都是在内,在外,本质还是一所花楼。
点了熏香的宽殿内,苏译卷开珠帘走进去,蘅芜华丽的裙摆散开在地面上,她跪坐着乌发高髻间只斜插着一支珊瑚步摇,手执毛笔,将樱红的唇脂细细地描在面前和她一同跪坐的清秀少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