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译将放在桌面上的留影珠拢进了袖中,认真凝视着白释问,“帝尊看完了,便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白释轻摇了一下头,“没有。”
苏译似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答复,并未失望,眨了眨眼问,“那帝尊猜猜,我告诉你这些有没有什么其他的目的?”
白释低眸看向苏译的眼睛,眸色明亮,并无祸心或恶意,停顿了许久才道:“我想你是有的,什么目的?”
苏译从座椅上起身后,缓慢地蹲在了白释脚边,他仰头温和道:“帝尊,两百年的时间并不短,不论是仙门还是魔界都有很大的变化,对于任何一个人的态度也都在随着时间更改,包括你。”
白释神色微动,“什么意思?”
“耀府屠门仙门怀疑是你。”
白释下意识攥紧了手指问,“为何怀疑是我?”
白释的茫然之色不似作假,苏译缓了口气继续道:“除你之外,没有人能一夜之间几乎屠尽耀府满门,还能从无极门掳走耀府公子,你若一直困在妄生秘境里不曾出来,这件事也只能止步于谣言,但现在你出来了。”
白释蹙紧了眉,像是不能理解,“只是因为这个吗?”
“不止。”苏译道:“先魔帝耀魄是被帝尊斩在奉天剑下吗?”
苏译的话题虽然跳的快,白释却仍旧没有犹豫道:“是。”
“师祖为何杀他?”
“罪孽深重。”
苏译半蹲在白释面前,是一个弱势甚至虔诚的姿势,但这句话却问得逼人,“只是因为罪孽深重吗?还是为了罪诏?”
“仙门千年间若问谁已修到陌路,最想成神,除帝尊之外恐怕找不到第二个人,所以三百年前转罪阵一出世,仙门内外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师祖你。先魔帝已经答应将罪诏还给仙门,是帝尊斩杀了他,不但引起了仙魔之战,而且你就此连同罪诏一起消失,即使有人说你进了妄生秘境,但没有一个人可以证实,百年后,耀府打算说出当年转罪阵的真相,却无辜满门横死。”
白释眼帘微垂,他就这样沉思了许久,抬手握住了苏译的胳膊,欲扶他起来,“我知道了。”
苏译按住了白释的手背,保持着半蹲姿势不变,近乎执拗地问,“师祖就没有什么要说吗?”
白释倒不强迫他,他不打算起身,白释便由他去了,道:“某些方面来说,有一些确实是事实,我不知从何处开始解释,也不欲解释。”
苏译倏忽之间却是笑了,“我不清楚师祖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弟子告诉你这些,也并非是强人所难的问询,实话说,不管是转罪阵还是先魔帝,还是耀府与我都毫无关系,弟子只是希望师祖能对如今的仙门和魔界有所了解,知道自己的处境,能够多些防备与警戒。师祖知不知道,这些天,我若想对你不利,早不知道得逞了多少次了?”他在白释抽回手之前,反手就掐住了他的手腕,竟似不悦地抬头问:“你对我就这般不设防吗?还是说,换任何一个人只要能叫你一声师祖,你就能这般全然信任?”
苏译指尖的力道并不重,白释稍用力便缩回了袖中,道:“我猜测到你有目的?”
“既己猜测到,为何还信我,我刚给你所看,对你所说,亦可能也有假。”
白释道:“我知道,但我想作为人,即使想修道成神,目的也不是为了对所有事情都洞察明晰了如指掌,那并非我所求。”他道:“你可以对我不利,便当是我的劫,我认了。”
苏译的手心几乎要掐出鲜血来,才勉强维持面上的无恙,“如果师祖全然信任的人,欺你骗你伤害你,你也认吗?”
白释道:“认,那是他的错,并非我有错。”
“可……”苏译哑声再次问,“可那个人若利用你的信任伤害你在乎的人呢?师祖也能认?也能毫无所谓?”
白释想了很久,道:“即使如此,信任本身也当无罪。”
“不是这样。”苏译急声道:“不是任何事情都是除了对就是错,不是这样分明的。”
“我知道。”白释侧身,转过了视线道:“我不愿揣度怀疑,这仅仅是我的处事准则,任何人都可以有自己不同的准则,起来吧。”
白释的语气平静冷淡,苏译缓了一口气道:“师祖是不是对弟子蛮失望?”
苏译站起后,便需要白释仰头才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变化,两人之间气氛逐渐凝重诡异,白释抬了一下手,并没有触到苏译,便收了回去,略微茫然道:“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与师祖相对,弟子似乎做什么,都会落于世俗。”苏译的心上像压了一团棉花,不沉重却也憋闷至极,他纠结折磨了那么多天,才说服自己不该对一个帮助过自己那么多次,甚至是自己师祖的人有欺骗和隐瞒,他今日几乎把话全部说开了,白释不论有怎样的态度,他都能接受,但绝对不该是这样。
白释道:“你觉得我的处事便对吗?”
苏译愕然半刻,才摇头否认,不论如何他都无法接受对任何人都毫无芥蒂的全然信任。
“既如此我有什么立场对你失望,我只是对于很多事情辨不清楚,便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我明白了师祖。”
“你不需要明白。”白释见苏译就打算转身离开,近乎焦急开口,“苏译,我的话不是金规玉律,你没有必要接受明白。”
苏译顿住了步子,他花了些时间平复好凌乱的心绪才重新返回到了座位上,认真道:“师祖,弟子走到至今,自有我的认知和坚持,但亦深知信任要比不信更需要勇气,你所说弟子并不觉得哪里不对,但我因畏惧怯懦,也确实做不到。”
白释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从来没有觉得畏惧怯懦或顾忌猜测有什么不妥,甚至从某一方面来讲它们不仅是人之常情,也弥足珍贵。”
“帝尊这样觉得?”
白释轻轻颔首。
苏译道:“看来弟子自认这些天来对师祖有些了解,却原来还是误解偏多。”
白释疑惑道:“什么误解?”
苏译道:“弟子以为师祖待后辈应当严苛,品性规矩稍有差池,不惹你生气也当令你失望。”
“不会。”白释道。
苏译低头轻笑出声,“弟子忘记了,师祖其实对师父说过,于后辈并无期待,怎样都算好。”
白释似乎是有些窘迫,“是这样,但不是这个意思……”
“弟子这次明白师祖的意思。”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伴着轰鸣的雷声,裹着雨滴的狂风吹开了窗户,风雨全部灌进了屋内。
“师祖,我去关一下窗。”苏译还没有走到窗前,地面突然开始震颤,白释手边的杯盏被震下了地面,摔得粉碎,白释脸色已变,抬头问苏译,“怎么了?”
明明正当中午,窗外却乌云压顶,昏黑一片,只有偶尔的闪电在浓厚的黑云间闪出一刹光亮,极远的天际隐隐约约出现了一条黑线,迅速向前推进吞噬,海水像被什么东西追赶着,全部倒灌向了神女岛。
苏译口齿间声音都有点咬不稳,“海啸!”
客栈内传出急切呼嚎的奔逃声,脚步凌乱密集,互相推搡撞倒,混乱一片。
苏译快速旋身到白释跟前,把刚刚自己仅一眼看到的场景告诉他,“除了海啸外,伴随海水涌进岛的还有海妖,他们藏身在水中,随浪潮伺机而动。”
如果说只是海啸,如果善水运气好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若海中还藏匿着大数量的凶残海妖,恐对任何人而言都将是十死无生。
白释已经祭出了奉天剑,夺目的金剑浮在白释身侧,他起身走到窗前,举目遥望。
高可百丈的巨大浪头,宛如庞大妖兽,遮天蔽日,完全笼罩在神女岛上空,随时会扑涌而下,将整个岛屿吞吃入腹。
浪头之下人们无妄奔逃,跌倒被海水吞没,或被突然出现的海妖拖拽进水,瞬间只剩下一点血红。
白释低声开口,“去。”
奉天剑瞬间夺窗而出,飞至天幕的过程中剑身缓缓增大,足与那百丈浪头一般长度,似是岛屿之外有神衹执剑,奉天剑身金光流转,雷电跳跃,剑落浪断,骇人潮浪刹那化成千万雨滴,坠落人间。
白释也已飞了出去,手中结阵,以奉天剑落之处为界,生生在神女岛上起了一道金色屏障,一边是汹涌扑撞的海水,一边是残垣断壁的神女岛,半截身体浸泡在水中的人们皆震惊抬头。
奉天剑退回了一般大小,悬在白释上空,将连绵不断的金光汇进法阵,一起维持着屏障的稳定。
被截在另一半的海妖像是忽然没有了控制,不再继续隐匿,全部显了出来,冲扑向了白释。苏译一刀飞掷而出,掼穿了一只齿牙就要碰到白释衣摆的海妖。
海妖半人半鱼,全身覆盖生锈的青铜鳞片,一张脸上辨不清五官,只能看到一道开到耳根的巨口,口内无舌,生满高低起伏的密结齿牙,所以无声不会嘶吼,随浪潮而行,极难被发觉,一但被他撕咬住,绝对没有松口的可能,最轻也得断条胳膊或腿。
苏译落到白释身旁,从已经毙命的海妖额头抽回杀生刀,迎面便于更多的海妖厮杀在了一起。
雷声不停,雨越下越大。
逍遥携了一众耀府弟子,全身湿透,握剑也加入了这场战局。苏译又将离白释较近的一只海妖拦颈斩杀,逼近到逍遥面前,“他我能护,不需要你管!护送岛上所有人离开,这结界维持不了多长时间。”
白释面色沉静,实在是看不出来他维持这屏障,是费力还是不费力,逍遥的视线在苏译手中握的杀生刀上犹豫了一下,又转头看向正上空的奉天剑,迟疑不定。
苏译心下朗然,奉天剑这么大阵仗,想不认出帝尊几乎不可能,他退回到白释身后,解下了异行换貌的术法,显出自己真实的样貌,暗红宽袍,黑发金冠,容貌昳丽到了极致。
虽已猜测到几分,但猛然确认,逍遥还是震惊不易,“苏……廖生魔尊!”
话音未落,天边成百仙门弟子御剑而至,以莲山君为首,另有两位仙君分列两侧 。原本昏暗的天色,被他们手中法器与身上光辉破开了一道曙光。
苏译攥紧了杀生刀,仰头讥讽道:“你们无极门这速度是越来越感人了,再来迟些,就可以给着一岛人挂白幡了。
虚壶仙君沉声开口,“你蓄意跟在帝尊身边,是何目的?还不即刻从帝尊身旁离开,今日还能饶你一条生路。”
苏译并不理会,转身很轻地唤了一声,“帝尊。”
白释灵力消耗巨大,勉力维持屏障,几乎不能分神,但听到苏译的声音,还是下意识侧头看向他。
苏译身上亦有伤,但因为穿着红衣,看不太明显,如今突然纵跃向上,才能看见有淋漓的鲜血顺着袖口滴进了水里。
天边有人着急呵斥,“阻止他,不要让他拿到奉天剑!”
苏译的手指已经触到了奉天剑剑柄,剑身上游走的万千雷电全部涌进了苏译体内,金色屏障再也维持不住,应声而碎,奔涌的海浪没有结界阻挡,再次以毁天灭地之势吞扑向了整个岛屿。
那样浩瀚的雷电之力,苏译感觉自己像是受到了一场绝无生还可能的雷劫,剑柄脱手,他缓缓下坠,沉进了一片蔚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