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大学本科函授班每个季度安排一次集中面授。
春季、夏季和冬季面授时间为十天,秋季面授恰逢暑假,时间相对较长,一般为二十天。方红梅从去年被录取为函授学员算起,已经参加过三次面授。这次是第四次,也是首次到湖北大学本部参加面授。
当初接到录取通知书时,她以为每次面授都要去武汉,其实不是这样的。湖北大学在孝天设有函授站,具体负责孝天地区函授学员的组织和管理工作。每季度的集中面授,都由函授站就近联系单位,安排学员食宿及学习场地。湖北大学只派教师来授课。
方红梅第一次参加面授的地点在孝天城。住环城旅社,听课则在孝天市一中——也就是敬文和腊梅读书的那所学校。报到时她才发现,这期函授班学员中,有不少是孝天县师范学校毕业生,有同届同窗,有上届的师哥师姐。中文系函授班竟然有三个是她师范时的同班同学——宋双清、徐磊和池中月。
师范学校毕业两年了,再次坐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课,大家感觉很神奇,甚至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因此特别激动和兴奋。我们已经知道,方红梅和池中月曾经与王加根是同桌,并且都追求过王加根,应该算是情敌。
情敌邂逅,结局已明晰,两人之间就不存在什么芥蒂。见面之后,她们谈笑风生,似乎把过去的一切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方红梅问池中月:“你与殷彬的关系发展到了什么程度?感情是否与日俱增?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早翻篇儿了!”池中月和上次回答类似提问一样,又用嘲笑的口吻讥讽方红梅,“你这人重色轻友!对姐们的事情太不关心了,还把凉了的黄花菜当成新闻。”
池中月说,她与殷彬分手好几个月了。虽然殷彬人不坏,对她也特别好,但书呆子气太重,相貌又没什么特点,谈不上英俊,身材瘦小,不是她喜欢的那种类型。两人谈了那么长时间,她一直没什么激情,找不到恋爱的感觉。正在她为此而苦恼和烦闷的时候,她供职的铁路中学调来了一位男体育教师。那家伙青春年少,体态魁梧,身高一米八二,皮肤黝黑,头发自然卷曲,浓眉大眼,鼻梁高挺,言谈举止彬彬有礼,男子汉气息不输高仓健。简直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男神!
池中月主动出击,很快就投入到了体育教师的怀抱。尽管别人明说已经有女朋友,她还是奋不顾身地与他相好。
“搞体育的,活动量大。我总是把自己最喜欢吃的零食全部留给他。他喜欢吃毛壳鸡蛋,我就用煤油炉煮好,揣在荷包里,寻找机会偷偷地塞给他。每次他休假回家,或者去他女朋友那儿,我心里就特别难受。在学校里度日如年,扳着手指头计算他返校的时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他那么迷恋!这种体验,是以往与徐磊和殷彬交往时所没有过的。”池中月满怀深情地侃侃而谈,把**都告诉了她的好朋友,“后来他吻了我。他的劲那么大,总是抱得我喘不过气来。再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有时他到我寝室,有时我去他宿舍。我把少女最纯洁的初夜献给了他,但他还是打算和原来的女朋友结婚……我遍体鳞伤,心灰意冷,心在流血。可自己又陷得那么深,太傻,太痴情,完全不能自拔。每次见到他,还是想抱他、亲他。这种强烈的**,使得我根本就不可能恨他。更何况,他同样想抱我亲我呀!我的命怎么这么苦?爱一个人怎么这么难?心怎么这么痛啊?”
池中月如泣如诉,方红梅听得泪眼朦胧。
她握着老同学的手,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是好。恋爱中的女人是最糊涂的。那个体育教师,脚踏两只船,纯粹就是故意玩弄女性,根本不值得爱,而池中月却那么痴情,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函授班的另外两个女学员都来自孝天城。一个叫岳小晶,年近三十,已婚,儿子在上幼儿园;一个叫王莉,二十六岁,还是单身。王莉的父亲是孝天地区教师进修学院的教授,与周哲凡是同事。因此,她时不时还会提到马静。
今年春季在安陆县面授学习时,岳小晶、王莉和池中月都劝方红梅暂时不要结婚,等把本科文凭拿到手再说,她却有苦难言。
她和加根天天在一起,又经常同床共枕,长此以往肯定会出事。已经做过一次人工流产,总不能再去做第二次第三次吧。听说上避孕环对身体不好,吃避孕药又影响婴儿的智力,而且不知道去哪儿弄这些东西……当然,更主要的是加根特别想结婚。
去年寒假,王加根一个人在学校里孤单寂寞,怀满深情地求方红梅:“你给我生个孩子吧!有了小孩,放假就有人陪我了。我会把孩子照顾得很好的。”
一想起加根说这话时的情景,方红梅就特别感动,也特别难受。
结就结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反正每个人都要走这一步,迟早是要过这一关的。马静都当妈妈了,还不是一天两个半天地在过。
就这样,方红梅近乎麻木地,稀里糊涂地答应了结婚。
真正把结婚纳入议事日程,正式实施的时候,她才发现这事该有多么难!没有房子,没有家具,没有日常生活用品,连最基本的床上用品“成双成对”的要求都做不到,更谈不上电视、冰箱、洗衣机这些家用电器。在这种情况下结婚,方红梅的委屈是可想而知的。
筹办婚礼期间,加根的父母还不停地找麻烦,制造各种灾难,伤他们的心。从春节到现在,她和王加根就没有安生过。
最开始,白素珍来来往往,为打官司闹得鸡犬不宁。后来,她干脆住进牌坊中学,天天在他们耳边聒噪,搅得他们心烦意乱。结婚前夕,白素珍大吵大闹,逼着他们退还礼金。结婚第二天,他们回王李村的路上遭遇小偷。紧接着,王加根又病了……老天爷为什么如此残酷无情,一次又一次地把灾难降临到他们头上呢?他们又没有什么过高的期望,只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难道这点儿要求过分吗?
一想到加根的父母,方红梅就伤心至极,怒火中烧。
当初她和王加根恋爱时,白素珍就坚决反对,不停地写信打破,痛骂王加根,贬低、毁损和侮辱方红梅,把她说得一钱不值。那些充满火药味的书信,合在一起,可以赶上鲁迅的杂文集。王加根千里迢迢地去河北解释说明,力求得到母亲的理解和支持,结果招来破口大骂。事后,这个疯子一样的女人,还写信到王加根的工作单位告状。在信中,说她儿子大逆不道,不忠不孝,品行不轨,极尽所能败坏王加根的名声。在王李村房产的纠纷中,王加根只是保持中立,不参与父母无益的争斗,不要奶奶留下的遗产。结果,白素珍还是不依不饶,在他们结婚时闹得天翻地覆,把儿子的婚事搅得一塌糊涂。索要走了礼钱不说,还回过头来挑拨离间,破坏儿子儿媳的夫妻关系。
天底下有这样当母亲的么?
王厚义是一样的德性。唯一的儿子结婚时,他竟然百事不管,装聋作哑,哭穷叫苦,一毛不拔。加根回王李村哭闹一场,他才送来五十元钱。给了五十元钱,还要求儿子儿媳回王李村过客,为他和胡月娥撑颜面。结果,害得他们遭遇小偷,光现金就损失了八十二元。儿子媳妇东西被盗,王厚义丝毫不同情,竟然说他们是在撒谎,想以此为借口勒索钱财。
天底下有这样当父亲的么?
这种连牲畜都不如的家伙,还好意思开口要儿媳妇给他织毛衣。方红梅怎么可能答应!她自己的父母也不曾向她提这种要求呢。
那段日子她确实很忙,并且老是为函授结业考试担心。当然,就算她手头什么事情也没有,她也不可能给这种人织毛衣。她过不了心理上的那道坎儿。
王厚义送来的两件旧毛衣,后来是怎么处理的,方红梅不知道。就算加根打她骂她,提出与她离婚,她也不会帮忙织的。
回方湾拿凉席时,方红梅绕道孝天城,去了一趟孝天一中,看看敬文高考前的状态。走进市一中男生宿舍,见到的情况非常糟糕。
敬文因为与同学打架,被班主任老师训斥了一顿,一个人躺在床上生闷气。
据说,那天是敬文的生日。他叫上三个拜把子兄弟,以及送了生日礼物的同学,到街上的小馆子里吃了一餐。回到学校后,他买了一盘浏阳鞭炮,摆放在男生宿舍门前的地面上燃放。噼噼啪啪的响声传遍整个校园,乳白色的浓烟向四周扩散。正当他捂着耳朵,为鞭炮营造出的喜庆气氛兴奋得满脸通红时,宿舍楼上突然泼下一盆水,把燃了一半儿的鞭炮浇灭了。敬文恼羞成怒,跑上楼找到泼水的同学,先是争吵,最后就打成一团……
班主任老师赶来了解情况后,断定敬文不对,要求他向那位被打的同学道歉,送别人去医院检查,并承担所有费用。
敬文不服气,认为班主任老师偏心,处事不公,从市一医院回来就关在宿舍里生闷气。
唉!明天就要高考,竟惹出这么一档子事情。
方红梅担心这件事会影响弟弟高考,好言好语地开导了他半天。并且说,全家人今年最大的希望,就是他考上大学。她让敬文放下思想包袱,抛开私心杂念,力争考出好成绩。班主任老师批评他,也是为他好。只要他考上了大学,别人同样会对他刮目相看。
“敬文啊敬文,你可千万不能考砸了啊!那样的话,爸爸妈妈这些年的心血就白费了。他们会多么伤心啊!”
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方红梅离开孝天一中,回到方湾菜园子村。拿到那床她曾经用过两年的凉席后,又步行到肖港火车站,连夜赶回了牌坊中学。
过了几天,她就动身前往湖北大学参加面授学习。
在汉口火车站下车后,方红梅立在站台上,对着一大堆行李发愁。左顾右盼,真希望能够遇见熟人,帮忙她拿点儿东西,搭把手,但放眼望去,全是陌生的面孔。
这里不比方湾或者花园镇,出门就能遇见熟人。她眼巴巴地搜寻了好半天,直到站台上的人走得差不多,也没有发现可以求助的对象。
这个时候,她才后悔没让王加根跟着一起来。
王加根曾提出送她,被她拒绝了。路费那么贵,跑来跑去,得多花好几块冤枉钱。她相信自己一个人能行,同时幻想着路上能遇见同学或者熟人。现在找人帮忙的幻想破灭了,她只能靠自己。
她把黄挂包背在身上,左手拎起装有蚊帐、被单和衣物的黄帆布提包,右手提着装有衣架、碗筷、牙膏牙刷、毛巾等杂七杂八东西的红塑料桶,胳膊肘儿下夹着凉席,气喘吁吁地走向出站口。
在站前广场,她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来,从黄挂包里找出面授通知书,又拿出《武汉市交通旅游图》。虽说来过两次武汉,但置身于这座大城市,她还是辨不清方向。
通过地图,她才弄清楚武汉的总体布局:万里长江与其最大的支流——汉江在此交汇,把城市分割成汉口、武昌和汉阳三部分。武汉三镇近在咫尺,却由于江水阻隔,往来并不方便。湖北大学在武昌,而她下车的地方是汉口。从汉口去武昌,可以坐公交车经过江汉桥和武汉长江大桥,也可以坐轮渡。前两次来武汉,她都是坐的公交车,这次想坐轮渡。长这么大,她还没有坐过轮船呢。她想感受一下坐在轮船上乘风破浪是什么滋味,看看长江两岸的美景。
她调整了一下塑料桶里的东西,把席子横放在桶沿上。一手拎着包,一手提着桶,把胳膊肘儿解放出来。她一边走,一边问,朝粤汉码头的方向行进。走走停停,有时还得休息好半天。
花了四十多分钟,她才来到粤汉码头入口处。买好船票,沿着江堤的斜坡往下走。
江边停靠着一艘大船。船舱里挤满了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的推着自行车,有的骑在摩托车上,看上去熙熙攘攘。
方红梅上船后,寻了个空隙立足,把提包和塑料桶放在脚边。可左等右等,这艘船一直没启航。后来,宽阔的江面上又开过来了一艘轮船,与这艘船紧靠在一起。这艘船的大铁门哗啦啦打开,人们争相拥出铁门,挤到刚刚停靠的那艘轮船上。
她这才知道,那艘久等不启航的船是固定在岸边的,供人们候船使用,相当于汽车站或火车站里的候车室。
嗨,真是个土包子!
上船后,她没有跟着别人上楼。东西太多了,上上下下麻烦。一层没有座位,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站着,欣赏外面的风景。
终于坐上轮船了,她特别兴奋。窗外开阔的江面,让她心潮澎湃,感觉壮怀激烈。江水并不像她所想象的那样清澈,不能称之为碧波万顷,有点儿让她遗憾。浑浊的江水如同黄色的泥浆在翻滚,江面还漂浮着树枝、杂草、塑料泡膜等杂物。
她在中学上地理课时,曾听老师讲黄河“一碗水半碗沙”,没想到长江也快成了这个样子。水这么脏,居然还有好多人在游泳。这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在武昌徐家棚码头下船后,她又花了近半个小时,才找到十六路公交车停靠的车站。公交车进站时,候车的人们蜂拥而上,拼命地往前挤。她最后一个上车,双脚刚落在踏板上,门就关了,差点儿夹着她的胳膊。提着东西往中间走,东瞅西瞄,想找个能够放行李的地方。车子突然启动,她打了个趔趄,倒在身边的座椅靠背上。她不满地瞪了司机一眼,又不知该责备别人哪儿做得不对。从小地方到大城市来的人,最初都难以适应城市公交车开门关门、即停即走的节奏。
在武昌车辆厂站下车后,看到立在路边的一块牌子,写有“湖北大学”四个醒目大字。她以为到了目的地,可左看右看,又不像大学的样子。牌子下面有个箭头,说明这只是个路标。沿着箭头所指的方向走了好半天,才到达湖北大学大门口。她掏出面授通知书交给身穿制服的门卫,按照人家指示的路线,前往成人教育学院。
走在整洁干净的校园里,方红梅目不暇接,两眼完全不够用。教学楼、实验楼、图书馆、足球场、教工宿舍楼、外籍教授住宅楼、第一食堂、第二食堂、学生宿舍楼、附属小学、附属幼儿园……与孝天县师范学校相比,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难怪人们把大学生称之为天之骄子。
参加面授的女学员被安排在湖北大学附属小学住宿。这里独门独院,还有门卫看守,对女学员格外关照的氛围浓厚。
来自孝天市的女学员住同一间宿舍。岳小晶、王莉、池中月带的都是大皮箱,皮箱里装有连衣裙、短袖衫、短裙子、长筒袜,花花绿绿,色彩斑斓。她们把这些东西拿出来摆在床上,似乎在搞服装展览。王莉还带来了洁面乳、清洁霜、胭脂、口红、眼影、香水、粉饼、眉笔,如同要开化妆品店。
方红梅是没有这些东西的。
褪了色的黄帆布提包里面装着的,只有她平时上班穿的两件衬衣,一件的确良长裤和两条很普通的裙子。抹脸擦手用的,就是一盒雪花膏。羡慕别人么?这是肯定的。可眼下的条件,又不允许她去与别人攀比。她默默地把蚊帐挂好,铺上床单和席子,摆放好被单、枕头和枕巾。
把安乐窝搭建好之后,她坐在床沿上宣布:“我结婚了。”
三个同伴非常惊讶。
池中月嗔怪:“恨死你了。为什么这么早结婚?不要文凭了?”
王莉感叹:“哎呀,你真先进!我比你大四岁,还没有男朋友呢。”
岳小晶调侃:“王加根那么小,成熟没有啊?你残害少年儿童!”
……
方红梅于是谈起了自己结婚的详细情况,同伴们更是惊讶得目瞪口呆,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还有这么结婚的?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她苦笑着重申,自己没有添油加醋,更无半点儿夸张。
三个同伴沉默不语,不再与她开玩笑。
晚上,方红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太热了!宿舍里没有电扇,更没有空调,她后悔没有带一把折叠纸扇或者蒲扇来。
上铺下铺住满了学员,认识的,不认识的,年龄大的,年龄小的,结了婚的,未结婚的,唯独没有她的心上人。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夜晚她特别想念老公。
加根,你为什么不报考函授班啊?如果我们都考上了,夫妻双双来面授,就不会忍受彼此思念的折磨。刚来武汉就这么想你,之后的二十多天我怎么过?你还是快来吧!不然的话,我根本就看不进书,也听不了课,结业考试怎么办啊?
第二天,面授学习正式开始,函授学员们进入在校大学生的紧张节奏。清晨起床,盥洗完毕,去学生食堂早餐,接着迅速到阶梯教室抢占座位。听课,午餐,午休,又是听课,晚餐。宿舍、食堂、教室“三点一线”,只有傍晚才有自由活动时间。
授课教师中,有讲师,有教授。相比较而言,教授派头十足,“味”明显要大得多。讲师每天按时到堂,自己拿讲义,擦黑板,站在讲台上规规矩矩地讲得口干舌燥。教授就不一样了。迟到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很正常。进教室时前呼后拥,有人搀扶,有人拿讲义。讲台上已经提前摆好了沙发椅,沏好了茶水,还有香烟和烟缸。教授讲课中途,有人帮忙擦黑板,有人帮忙倒开水,有人递擦汗毛巾。可论授课质量,在学员们看来,教授强不了多少,有的还没有讲师讲得好。
讲师紧扣教材,把重点难点讲得清清楚楚,板书有条理,学员很容易理解,也方便记笔记。教授讲课则经常挑课本中的毛病,与著作者唱对台戏,用批评别人来抬高自己。还经常跑题,扯一些与教材内容无关的野棉花。信口开河,让学员感觉云里雾里,越听越糊涂。板书杂乱无章,根本就没有办法记笔记。函授学员听课的主要目的,就是应付考试,确保每一门功课及格,最后拿到毕业证书。教授老是说课本这里不对,那里存在问题,那么,到了结业考试的时候,到底是按教材内容作答,还是按教授的观点答题?这让学员们感到很困惑。因此,他们常常在宿舍里把装腔作势的教授们贬得一钱不值。
这天吃过晚饭,回宿舍的路上,方红梅和池中月走在一起。
池中月说,她与那个体育老师断了,再也没有交往。两人同在一所学校,见面时还是有点儿尴尬。现在心里没有了牵挂,她希望这次面授时间尽可能延长,在武汉多呆些日子。
“你还想你的小朋友吗?”她笑着问方红梅。
怎么可能不想!什么时候又忘记得了!方红梅这段日子几乎天天晚上失眠,白天听课思想开小差儿,笔记漏记了好多。
这都是思念王加根惹的。
“你希望面授延长,我巴不得现在就回家。”方红梅笑着说,“我幸福吗?是的,思念一个人是幸福的,可痛苦同样难以忍受。很多人热恋过后,彼此就不那么思念,但是我们不一样。虽说结了婚,我们还是沉浸于热恋之中。平时我们也吵架,也斗气,有时还闹得很凶,但吵过之后很快就会好。说这些你也不懂,等你将来结婚成家了,就会明白的。”
“结婚才几天啊?在我面前倚老卖老!”
回到附属小学,见宿舍门关着。敲了好几下,王莉才来开门。
“好事来了。”王莉红着脸解释,“在换卫生纸。”
池中月大大咧咧回应:“哦,我刚刚转去。”
听王莉池中月兴致勃勃地交流“好事”,方红梅这才记起自己好长时间没来月经。认真地回忆,似乎有两个多月。
她有点儿奇怪地问:“我怎么快两个月没来?”
岳小晶这时正好进宿舍,接过话茬:“你还来个鬼哟!肯定有了。”
这话让方红梅警觉起来:未必真的怀孕了?
二楼有个带着小孩来面授的“妈妈学员”,专门请了个保姆带孩子。每天上课中途,还要从教学楼回宿舍喂奶。平日尿布挂在二楼的走廊上,看着就觉得麻烦。
“难道自己也要走这条路?”想到这一点,方红梅不寒而栗,“得赶紧让加根过来,商量一下怎么办。”
她于是钻井蚊帐,摊开纸,拿起笔,给王加根写信。
俗话说,手中有粮,心里不慌。
煤买回来之后,王加根又去花园粮店买了三十斤大米、十斤面粉和两斤食油,家里一下子殷实起来。
隔天去花园镇买一次菜,他和腊梅的生活就基本上有保障。不过,买菜还是非常麻烦的。主要是路远,天气又热,虽说有自行车,路上又总是晒有厚厚的稻子,就没办法骑行。跑来跑去,时而上,时而下,在街上拥挤的行人和车辆中穿行,挑菜时又得把车子停放在路边,一会儿锁,一会儿开,甚是烦人。
闲得无聊的时候,王加根就走出家门,到校园周边转转,或者看看正在施工的学校围墙。中午,趁民工们回家吃饭和休息的间隙,他就借用他们的锄头、铁锹等工具开荒种菜。
腊梅时不时还跑过来帮忙。
王加根怕影响她学习,说这点儿活自己干得了,叫她回去看书。
“看得累。出来换换脑子。”腊梅笑着说,“这样从早到晚关在屋里看书,特别枯燥。看不了一会儿就打瞌睡,没什么效果。”
王加根听到这儿,没有搭腔。
腊梅继续谈自己的感觉。说这里安静是安静,但生活单调乏味,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过于沉闷。学习还是需要有一定的氛围。比方平时在孝天一中,大家坐在教室里比着学,都怕落在别人后面,总是憋着一股劲,就能够起到互相促进的作用。在这儿随心所欲,放任自流,人特别容易疲劳,总想偷懒。
“过两天我还是回方湾。家里吵是吵点儿,但学习效果比这里还强些。我也有点儿想家了。”腊梅说到这里,眼眶里竟然闪动着泪花,“高考分数可能快出来了,也不知敬文考了多少,我想回去看看。他不想读中专,没有填报第三批志愿。”
今年高考填报志愿的方式与往年有所不同。
往年都是高考分数公布之后填志愿,今年是高考结束后马上填。填志愿时考生不知道分数,就存在一定的风险。志愿分三个批次,第一批本科,第二批大专,第三批中专。可以同时报三个批次,也可以只报其中的一个或两个批次。敬文既然没有填报第三批志愿,说明他对高考成绩比较自信,预估分数至少在大专录取分数线以上。
敬文有“不读大学誓不罢休”的雄心壮志和抱负,王加根还是比较钦佩和欣赏的,对此持肯定和支持态度。但是,敬文大手大脚、花钱如流水的习惯,敬文唯我独尊、不顾老人死活的表现,敬文自私自利、不懂得感恩的个性,却让王加根对他一肚子意见。
他觉得,就算敬文今年考取大学,两位老人的日子一样不会好过。如果他考不上,家里肯定会让他继续复读,同样轻松不了。反正是难!养了这样一个小冤家,就是做父母的劫难。这些话,他当然不会在腊梅面前说出来。
腊梅提出想回方湾,王加根也能够理解。腊梅说的是实情,一个人关在这儿学习,确实没有太好的效果。另外,王加根准备七月底去武汉,担心腊梅一个人住在学校不安全。因此,他也希望腊梅回方湾。可腊梅这么快就返回,岳父母会不会有想法?会不会误以为他对腊梅照顾得不周到?唉,有这想法也没办法,还是尊重腊梅的选择吧!
送走腊梅,王加根就开始考虑去湖北大学的事情。
他原本计划到面授快结束的时候去武汉,玩两三天,再和方红梅一起回来。现在去武汉显然有点儿早,还有十好几天呢!他又不是函授学员,不可能跟着去听课。一个大男人,无所事事地围着老婆转,时间长了别人会笑话。更何况,这些函授学员中,还有那么多孝天师范的老同学。
在家里多耗几天吧!可时间如何打发呢?
菜地整好后,已经撒下一些萝卜籽和白菜籽,静待它们发芽。每天浇浇水,花不了多少时间。学校电视机虽说修好了,但能够收到的频道很少,而且荧屏上总有“雪花”,效果极差,看久了眼睛疲劳,没多大意思。还是看看书,写点儿东西吧!
把退回的稿件《小脚奶奶》修改完成后,他又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为什么不以家庭生活为题材,写一部自传体小说呢?这种小说有真情实感,说不定编辑会感兴趣。即使发表不了,留下来也是历史资料呀。
有了这个想法,他一下子来了精神,每天都安排得满满当当。
白天,把家里所有的门窗都打开,让空气对流,室内敞亮。他穿着短裤,趿着塑料拖鞋,袒胸露腹地坐在客厅正中央,趴在那张小方桌上奋笔疾书。晚上,他在白炽灯下与蚊子搏斗,把这项工作延续到深更半夜。
在王加根焚膏继晷抓紧时间写小说的时候,邻居家里也是热闹非凡。负责照校的程彩清白天总是关起门来睡觉,为赌场鏖战养精蓄锐。除了偶尔上街买菜,家里杂七杂八的事情以及照看小孩的任务,都由他老婆程芸承担。
每当暮色降临,一些神神秘秘的人员就会出现在牌坊中学,径直走向程彩清家。门通常是关着的。来人敲门之后,室内就会安静好半天。如果继续敲门,就会传出程芸的大声询问。敲门人自报姓名。这时,房门就会打开一条缝儿,露出程芸东张西望的脑袋。她验证完来人的身份,才让其进门。参加抹牌赌博的人员中,好多都是牌坊中学教师。比如丁胜安、张仲华、邹贵州、赵乾坤和几个嗜赌如命的年轻人。他们有的是在学校补完课或者带完班之后没有回家的,有的是吃过晚饭专程从家里赶到学校来的。
不论是输是赢,这些人总是显得特别快活。散场之后,大家甚至谈笑风生,一起回顾战况,总结经验教训。有时还在程彩清家里聚餐,大呼小叫地猜拳行令,喝得面红耳赤。
隔壁门庭若市,自家冷冷清清,这让王加根非常迷惘和困惑。
这些抹牌赌博的同事为什么不担心学历太低?他们不读函授、不上电大、不搞进修、不参加自学考试,每天上个直班,不是照样活得自由自在、过得有滋有味?就说程彩清吧,论文化知识水平,可以算半个白痴,但他一个人养活全家,吃穿住用并不比你王加根差呀!逢到赢钱的日子,他家的收录机震天价响,放着流行歌曲,夫妻二人还扯起嗓子对唱呢。唱累了,程彩清就推出嘉陵摩托车,带着老婆孩子去花园镇。逛完街,回到学校,就到了程芸“走秀表演”的时候。她要么拎着尺把长一条的五花肉,要么端着已经剁好的猪排骨,要么提着几斤重的草鱼,从家里出发,走过操场与校舍之间的甬道,到学校食堂门前的水管处清洗。每次剖鱼时,铜钱大的鱼鳞和鱼内脏散落在水池里,把水池的出水口都堵塞了。
“都是上班过日子,别人能够那么轻松快活,我为什么要过得苦行僧一般?”加根这样问自己,“拿到了大专文凭又怎么样?还不是继续在牌坊中学教书!写作那么难,起点那么低,又没什么生活积累,天天在家里闭门造车,能够写出什么名堂!就算侥幸在报刊上发表几篇作品又能怎么样?能够改变你农村教师的身份么?能够离开牌坊中学么?能够跳出花园镇么?可是,不读书写作,业余时间我又能干什么?不去奔文凭,将来在老婆面前如何抬得起头?”
想起老婆,思念又如老虎钳子一般钳住了他的心,脑子里全是方红梅的身影。他巴不得伸手就能把亲爱的老婆揽入怀中。
天真热啊!太阳像火球一样悬在空中,射出的万丈光芒照得人睁不开眼睛。空气似乎在燃烧,烤得大地冒烟。
除了提水、洗衣、洗菜、上厕所这些必须出门办的事情,王加根通常都呆在家里。门窗全部打开,一条短裤遮羞,赤身**抵抗高温。或看书写字,或在客厅地面铺上凉席睡觉休息,或忙着准备饭菜。晚上他才会去外面放放风、透透气、乘乘凉。如果实在热得受不了,他就来到学校办公室,打开吊扇,躺在办公桌上睡觉。
这天傍晚,突然停电了。荒凉的校园霎时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阴森森的,让人觉得恐怖。王加根手里拿着一把蒲扇,到操场上的乒乓球台上坐下。本来想浴着晚风乘凉,蚊子又从四面八方袭击,不允许他安静。无奈,他只好回到家里,点上蚊香睡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可怎么也睡不着,大脑越来越清醒。折腾了个把小时,又点燃蜡烛,起床看书。看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太闷,又拿着蒲扇,走出校园,到部队抽水房里找广广黄聊天。聊得无话可说了,再才返回家里。
依然睡不着。
“干脆去武汉吧!这样一个人在家里太熬煎。”有了这个念头,他就点燃蜡烛,准备去武汉必须带的东西。钱,粮票,牙膏、牙刷、毛巾、换洗的衣服……一样样清好,装在双肩包里。
他再次回到床上。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突然记起小说《房子儿子》还没有完稿,又点着蜡烛,趴在床上接着写。
来不及用方格稿纸誊抄,但至少可以带个完整的稿件去武汉,到杂志社征求编辑的意见。趴着写了一会儿,感觉腰酸背疼。他又穿上背心和长裤,坐到客厅的小桌子上写。写着写着,浑身冒汗,衣服都湿透了。他又把衣裤扒掉,赤膊上阵。换过两次蜡烛,小说终于结尾了。他如释重负地伸了个懒腰,把一大摞手稿塞进背包。大功告成,再应该可以安心地睡觉了。
回到床上,却依然睡不着。
手表好些天没用了,发条没上,一直罢工。也不知到了几点钟,离天亮还得多久。他从床上爬起来,带上办公室门钥匙,又拿了一盒火柴在手里,走出家门。
天上挂着一轮皎洁的明月,照得大地如银似水。
他径直来到办公室,打开门,划着火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凌晨四点半。既然天快亮了,就不用睡觉。他返回家里,穿上运动鞋,准备去外面跑步。
兴冲冲地走出学校大门,却看不见一个人影儿。青蛙鼓噪,昆虫此起彼伏地鸣叫,更加烘托出四周的寂静。不远处,还传来恶狗凶猛的吠声。他心生胆怯,又打退堂鼓,返回家里。
觉肯定是睡不成了,又不知道干什么好。看到地上堆着几条脏短裤和几双臭袜子,他便拎起塑料桶,去校园后面提水回来,搓洗这些天积攒的脏衣服。衣服清洗完毕,晾到门口的晒衣绳上。
东方的天空泛出了鱼肚白。
王加根到厨房看炉子,炉膛里的蜂窝煤只有两个眼儿是红的,基本上熄灭了,没有重新燃着的希望。他于是把煤灰倒掉,直接在炉膛里面烧木柴,煮了一碗面条。
过完早,把晾在外面的衣服收回家,挂在客厅沿墙的铁丝上。然后背起背包,雄赳赳、气昂昂地步行前往花园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