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绿水青山带笑颜。
从此再不受那奴役苦,
夫妻双双把家还。
……
这首脍炙人口的歌曲在中国可以说家喻户晓,妇孺皆知。黄梅戏《天仙配》的故事,也让无数人泪流满面,感慨嘘唏。不过,如果问起这个故事发生在什么地方,知道的人恐怕并不是很多。
其实,这个故事发生在湖北孝天。孝天也正是因为这个故事的男主人公董永“行孝感天动地”而得名。
相传东汉时期,少年董永跟随父亲躲避战乱,从山东博兴迁居湖北孝天。后其父亡故,董永为换取丧葬费用,卖身至一富家为奴。此举感动了天帝的千金小姐七仙女,她下凡到人间与董永结为夫妻。男耕女织,共同偿还债务,还生育了儿女……
孝天是孝文化之乡。中国古代二十四孝中,除董永卖身葬父以外,还有“黄香扇枕温衾”“孟宗哭竹生笋”的故事也发生在这里。我国清朝县志记载的孝天孝子,有近五百名之多。概而言之,孝天是一座因美好传说而得名、有着深厚孝文化底蕴的城市。
王加根从毛陈镇返回孝天城时,已经临近午饭时间。
问了好几个人,他才在书院街上看到孝天县司法局的招牌,可大门紧锁。星期天是休息时间,没人上班。
去哪儿找汤正源呢?
正犯愁时,他发现这栋有些年头的砖瓦房旁边还有一个侧门,正对着孝天县大礼堂。侧门敞开着。他带着侥幸的心理进入侧门,看到一条长长的走道。走道两边是一扇扇紧闭的房门,只有一间房门似乎是开着的——因为黑暗的走道里,唯有那里透出些亮光。
他缓步走向那里,结果让他又惊又喜:开着门的房间里站着一个人,正好是汤正源。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汤正源黑瘦的脸上露出笑容,风趣地调侃道,“这才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我刚在外面办完事,回办公室取点儿东西。正准备去你刘阿姨那儿吃饭。你要是来早了,我不在,进不了门;你再晚来一会儿的话,我就走了,也见不着。”
“这就叫缘分!”王加根应和道。
汤正源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一边收拾桌上的文件,一边提议:“走吧!跟我一起去县一小,到你刘阿姨那儿吃饭。我们边走边聊。”
去县一小刘阿姨那儿吃午饭?怎么会是县一小,而不是去他家里?王加根有点儿纳闷。
汤正源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笑着说:“对了,还没有带你参观我们住的地方呢!临时住所,名副其实的陋室。”
出了办公室,汤正源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径直往过道里面走,到了最顶头的房门前,停下脚步,打开房门。
王加根亦步亦趋地紧随着。
进门后,他看到了那对曾在孝天县师范学校坐过的沙发,还有熟悉的方桌和椅子。房间正中央摆着一排大衣柜,把一通间房隔成两小间。外间是客厅,里间是卧室。橱柜、床头柜、电风扇、音箱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见缝插针,把屋子挤得满满当当。
“县司法局新办公楼和宿舍楼还没有修好,我们只能暂时栖身于此。”汤正源略显尴尬地介绍道,“因为和办公场所在一起,不能开火。做饭只能在你刘阿姨上班的县一小。我们每天都是两头跑,在县一小吃饭,回这里睡觉。早餐一般在外面解决。晶晶在上幼儿园。县幼儿园与县一小隔壁邻墙,还算方便。”
“困难是暂时的,前途是光明的。”王加根安慰道,“并且,道路已经不那么曲折了。”
汤正源赞许地笑了笑。
重新锁好房门,他们一起走出了县司法局。前往孝天县一小的路上,汤正源得意洋洋地谈起了工作变动情况。
调到毛陈中学不久,也就是去年“十一”前后,他从报纸上看到一篇题为《发展社会主义民主,健全社会主义法制》的文章,了解到中国法制建设的紧迫性与法律工作人员奇缺之间的矛盾,产生了自学法律的想法。紧接着,又从报上看到湖北省司法厅招录法律工作人员的消息,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正好符合报考条件,就不假思索地报了名。然后,根据考试大纲紧张地复习了几个月,结果顺利地通过了考试。
“我报考的是律师,本应该安排到法律顾问处。但县司法局法制股正好缺人,就留在了局机关。法制股眼下就我一个人,既是股长,又是办事员。工作任务主要是编辑司法局主办的内部刊物,负责全县的法制宣传。”汤正源不无炫耀地侃侃而谈,又提醒王加根,“你可以给我们投稿呢!我们付稿费的。”
到了孝天县第一小学,进入一间低矮的平房,王加根见到了体态丰腴的刘老师和胖墩墩的小晶晶。
饭菜已经上桌。
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大家就围坐就餐。看到王加根带来的人参酒,汤正源吩咐老婆拿来两个酒杯,师生二人对饮。
三杯酒下肚,汤正源的话更多了。他情绪亢奋,满面红光,春风得意溢于言表。他说,自己能有今天,得感谢孝天县师范学校的领导。如果不是张雨桓排挤他,把他赶出县师范,他可能还在五里棚唱“园丁之歌”,还不知要在那座破庙里吃多少年的粉笔灰。
“一个人的潜能往往能在最低谷时迸发出来,这就叫置死地而后生。”汤正源如同哲学家一样演讲,“记得我离开县师范时就说过,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你说我现在是不是因祸得了福?”
王加根笑着点点头。
酒足饭饱,王加根起身告辞,说明天还要上班。
汤正源没有挽留,笑着起身为他送行,并嘱咐他别忘了给《法制宣传》投稿。
王加根准备乘公交车前往孝天火车站。路过地区汽车站时,突然又萌发了去方湾中学的念头,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孝天城离方湾公社仅十几公里,坐汽车只要半个小时。他完全可以先到方湾中学,在那儿呆几个钟头,然后去肖港火车站,坐晚上的慢车回花园。这样也不耽误明天上班。去不去方湾中学呢?他开始了激烈的思想斗争。
去吧!已经二十多天没与红梅见面了。她肯定和我一样,被思念折磨得不行。近在尺咫,为什么不去了却这二十多天的相思债?一个王加根这样说。
马上又有一个王加根提出反对意见:你有没有一点儿自制力?说话还算不算数啊?再过几天就是“五一”假期,你未必连这几天就等不得?讲好了这个周末不见面,你贸然前往,就不怕方红梅笑话?万一她外出不在方湾中学,你去了不是要扑个空?
最后提出的那个假设条件,起了决定性作用。王加根不再三心二意,坚定不移地走向后湖边的公交汽车站。
事实上,这种选择是错误的。此时此刻,他的心上人正在方湾中学望眼欲穿地等着他。
每周见面已经成了习惯。方红梅觉得,她与王加根分开的极限也就一个礼拜。七天后的每一天,就感觉度日如年。思念的煎熬,已经把她折磨得形容枯槁,整个人瘦得变了形。
上班时,她用疯狂工作来麻痹自己。尽可能把教案写详细一些,把作业布置多一些,把作文批改认真一些。每一节自习课,她都会守在教室里。遇上其他老师因病因事请假,她都欣然用语文课顶替,而且不计报酬。
八小时之外,她收听英语广播讲座,看文学书,写日记。灵感来了,还会写篇把文章,只是没有投过稿。她对文学的爱好,不如王加根痴迷和执着。如果不想看书和写作,就用运动打发时间。跑步,做广播体操,打乒乓球,打羽毛球,打篮球。早晨和傍晚,她都会走出宿舍,呼吸户外的新鲜空气。
最难熬的还是漫漫长夜。
天黑之后,她就如同一个精神病人,疯疯颠颠。有时去办公室晚办公,或者去会议室看电视,多数时候又没有办公和看电视的心情。回到宿舍,在床上躺一会儿又坐起来,看看书又重新躺下,电灯关了又开,开了又关。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王加根。相爱一年多的点点滴滴,每一个场景和片段,都如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重现。她时而哭,时而笑,时而悲,时而喜,泪水如涓涓细流在脸上流淌,感觉肝肠寸断。有时想得实在没办法,就翻出王加根的来信和情书,细细品读,或者捧着王加根的照片,凝视注目好半天。
“根,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话呀!我听着。根,快说呀,喊我一声梅!根,你听见我在叫你么?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但就是不能没有你!”她对着照片与王加根交谈,自言自语。
不知不觉中,总算睡着了。心爱的人又出现在梦境中,甚至躺在她身边。
隔壁房间的扑克摊子散场了,传来余兴未尽的议论,以及拖动椅子的声音,把她从梦中惊醒。
她又开始哽咽着饮泣。
“根,抱紧我!天这么黑,我一个人好怕。根,我的亲人!你为什么不来看你的梅!你知道她正在痛不欲生地思念你吗?你怎么能够这么长时间不到我身边?未必真的拿得起、放得下,可以把你心爱的梅置之脑后?把思念抛到九霄云外?我多么可悲!为什么要酿下这爱情的苦酒?”
到了星期六下午,明知道两人约好不见面,明知道王加根不可能来方湾中学,她还是满怀希望地在宿舍里等待。等待着心上人违约,从天而降,出人意料地站在她面前。
恍惚中听到有人敲门,她就会从床上或椅子上弹起来,奔过去打开房门。结果,外面什么也没有。
这种无望的等待往往要到次日早晨才告一段落。
星期天,她强迫自己正视现实,回归自然。
没精打采地回到菜园子村,听祖母叨唠,帮父母干家务,检查弟妹的学习。或者,一个人穿过田野,到绿草如茵、杨柳依依的河堤上散步。置身于大自然,她的心情才开朗一些,感到舒畅和快乐。碧绿的麦浪,金黄的油菜花儿,蜂飞蝶舞,河水欢唱,她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在希望的田野上》。见鸟儿成群结队,蜜蜂与花蕊紧紧拥抱,遥望小河中戏水的鸳鸯,她又难免黯然神伤。唉,动物都能够朝夕相伴,我和心上人为什么只能天各一方?
“五一”假期总算到来了。当他们再次在花园公社小学相聚时,那刻意压抑的感情如火山喷发。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难以自控。方红梅抚摸着王加根消瘦的面庞,亲吻着他颤动的嘴唇,一声声地呼唤着“根”“我的根”……□□的**让她如饥似渴,但又不敢迈出那可怕的一步。欲罢不能,欲进又止,欲言还休。
那种感觉真的比死去还要难受。
“让我死吧!我忍受不了!让我死吧!我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她一次次地低吟,死去活来的样子。
王加根同样抓心挠肺一般难受,泪如泉涌。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呼吸急促。有时扯下身上唯一的遮羞布,准备趴到方红梅身上时,眼前突然会出现白素珍凶神恶煞的面孔,脸上似乎又挨了重重一耳光。于是悬崖勒马,懊恼地停了下来。除了对母亲的恐惧,还有对冲动后果感到担忧。
按法律规定,男子必须年满二十二周岁才能结婚。他才十八岁,如果现在就急不可耐地把生米做成熟饭,接下来的四年时间如何度过?更何况,花园公社文教组出台了新政策,要求公办教师晚婚晚育。男教师必须年满二十五周岁,女教师必须年满二十三周岁,才允许结婚。否则,所在学校不出具婚姻状况证明,领不了结婚证书。
忍忍吧!不能图一时快活,惹百日烦忧。…
王加根又重新把短裤穿好,上齿咬着下唇,无声地痛哭起来。
方红梅抱着他的头,与他一起流泪。
这对被爱情的烈火烧得体无完肤的年轻人,最终还是用意志扼住了**的咽喉,阻止了感情的洪水放纵奔流。
急风暴雨过后,他们平静下来,感觉心里舒服了许多。实在是太困太累了,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按照之前商量好的计划,他们准备利用“五一”假期去武汉玩两天。不买东西,不走亲访友,就是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增长知识,开阔眼界,了解一下大城市的生活。
这是他们恋爱之后第一次有计划、有目的的旅游,两人都比较兴奋。晚上,他们趴在《武汉市交通旅游地图》上研究了好半天,基本上确定了游览的景点和出行路线。
天亮之后,在煤油炉上煮了点儿白菜面条,香滋滋地吃完,两人就怀着激动的心情上路了。王加根背着已经洗得发白的黄书包,书包里装着他的日记本、钢笔和存折。
他们先到银行取钱。办业务的显然是个新手,一会儿账算错了,一会儿找不到记账单。打起算盘来像捉虫,数钞票的样子也很难看。一笔简单的现金支取业务,办了二十五分钟。这种人要是在教育系统,早就靠边儿站了。本来蛮好的心情,一下子受到了影响。走出银行时,王加根和方红梅都有点儿愤愤不平。
来到花园火车站,刚进候车室,竟然碰到了徐磊。更巧的是,徐磊也是坐火车去武汉,到他大伯家里玩儿。
三个人买好车票,一起进站上车。
车上人满为患,找了好几个车厢都没有座位。后来在堆放货物的“货车厢”里,看到长条木椅上有几个空位子。
他们赶紧跑过去坐下。
徐磊是花园公社人,家住花园镇北头的徐家河。师范毕业后,分配在季店公社教书。他从家里去季店,或者周末从季店公社回家,总是走襄花公路,正好路过花园公社小学,因此常去王加根那儿。王加根也去过徐家河他家里。两人交往甚密,关系不错。
他与方红梅是师范毕业后第一次见面,交谈的话题相对比较多。
“你跟池中月怎么样?”方红梅明知故问。她已经从王加根那儿听说徐磊与池中月分了手,只是想确认一下。
“还能怎么样?”徐磊玩世不恭地回答,“我们的交往,从开始就是一个错误。小孩子过家家,玩玩儿而已。”
“你们这些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方红梅笑骂道。
徐磊为自己辩解:“话可不能这样讲,王加根不就是一个例外?再说,男女之间的事情,都是你情我愿,又没有谁强迫谁。就算我玩了她,她不同样玩了我?”
方红梅无言以对。
“听说她又与七九级的殷彬好上了。殷彬分在县一小,她分在车站中学。这回算是门当户对了。”徐磊酸溜溜地通报。
“殷彬?”方红梅倍感意外,饶有兴致地问,“她与殷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快半年了吧!”
方红梅忍不住暗自发笑。去年国庆节,殷彬到方湾中学找她时,还说要等到她“幡然醒悟”的那一天,并且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方红梅没结婚,他就会一直等下去。没想到,这才过了七个月,殷彬已经与池中月恋爱了半年。
列车快到肖港火车站的时候,乘客们纷纷起身,把开着的窗户关上。徐磊也跪在长条木椅上,花了好大的劲,才把身后半开着的窗玻璃放下来,关得紧紧的。他说,肖港到武汉做生意的人特别多,绝大部分是贩运蔬菜的农民。因为火车在这里只停三分钟,他们担心货多了上不了车,通常不走车门,而是翻车窗户往里挤。
果不其然!列车刚在肖港火车站停稳,就见站台上聚满了挑着大筐小担、背着麻袋竹篮、拎着木箱塑料桶的人们。他们不停地用手拍打着窗玻璃,大声喊叫着,要求里面的人把窗户打开。坐在里面的乘客视而不见,置之不理。这时,从车厢两头涌进来几个刚刚上车的人。他们慌慌张张地直奔车窗,不由分说就要打开窗户。这些人完全不顾其他乘客的抗议,遇到阻止开窗的人就大声吼叫,恨不得与你打架拼命。结果,刚刚关上的窗户又被他们强行打开了。
车上车下乱成一片。
装满蔬菜的塑料编织袋、麻袋、竹篮或者铁筐不停地从窗户外面扔进来。喊叫声、咒骂声、争吵声、叮嘱声震耳欲聋。在车上接应的人们抓到从外面递进来的货物,随便乱扔。不管是过道,还是座位,他们只管货物有地方堆放。货一上完,站台上的人要么直接从窗口翻进来,要么急急忙忙地奔向车门。整个车厢被堆积如山的蔬菜、水果、活鸡、活鸭、乌龟、王八、鳝鱼、河虾挤得水泄不通。各种难闻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熏得人头晕目眩。特别是洋葱和大葱散发出的刺激气味,让人简直睁不开眼睛。
王加根他们早已被这些亡命之徒从座位上赶下来,只能站在过道的空地方。
“**动物以前是不允许上车的,现在放开搞活了。只要不是受国家保护的珍稀类动物,都能够贩运。这些东西在汉口特别俏,价格也高,蛮赚钱。”徐磊俨然贩运过动物一样,经验十足地介绍,“现在农民都不种田了,专门跑汉口跑广州,做生意来钱快,比种田划算。即使种田,也不种庄稼,改种蔬菜。肖港的很多农户都成了菜农。汉口人的菜篮子,有一半儿是肖港人提供的。”
王加根本来对这些穿戴破烂、蛮横无理、粗俗不堪的菜农没有好感,听徐磊这么一说,敌意减少了许多。改革开放后,一些脑子活泛的农民也加入到商品流通环节,这并不是什么坏事情。做生意也不是城里人的专利!什么赚钱就捣腾什么,哪儿价钱高就送到哪儿卖。追求利润的最大化,是生意人共同的目标。
列车启动后,车厢才慢慢恢复平静。
商贩们开始整理自己的货物,尽可能放得整齐一些。弄得差不多了,就开始享用他们带上车的早餐。馒头、包子、油条、油饼、烧饼、发糕、热干面……品种相当丰富,每一个人都吃得津津有味。
吃过早点,用餐巾纸擦擦嘴,他们就从口袋里掏出纸烟,用打火机点着,香滋滋地抽着。这些烟鬼们都是各人抽各人的,只有少数几个把烟散给同伴。吞云吐雾的同时,嘴也不闲着,插科打诨,谈笑风生。从进货成本,到责任田的收成;从十二大政策,到分田到户后引发的各种矛盾。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被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不时引起满车厢笑声。
“政策合不合理,那是中央考虑的事情。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何必咸吃萝卜淡操心?操心屁事不顶!只要让我们有钱赚就行。来打牌吧,还是赢几个车票钱实惠。”一个满身油污、胡子拉碴中年人拿出一副扑克牌,拉起了牌局。
很快就有三个人响应。
四人席地而坐,在车厢中间的空地上铺张报纸,开始“斗地主”。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少说也有二十几个。大家时而惊呼,时而惋惜,时而赞叹,时而揶揄。每一局结束,都会有好半天的总结与点评。因为意见不合,甚至相互争吵,如好斗的公鸡,脸红脖子粗。
这种激烈的战斗一直延续到汉口火车站。
王加根、方红梅和徐磊下车后,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出车站,马上被汉口火车站这座“西洋建筑”所吸引。
火车站居然能够修得这么漂亮!这让王加根和方红梅非常惊讶。回想起花园镇、孝天城、肖港和陆家山这些小车站,他们一下子觉得,大城市就是不一样。
跟着徐磊转过好几条街道和小巷子,爬上一栋破旧的老楼房,又七拐八绕地走了好半天,才到了徐磊他大伯家里。
男主人不在,徐磊的伯妈接待了他们。虽说住的是筒子楼,房间窄小,但屋里的东西还真不少。黑白电视机、单门电冰箱、落地电风扇、永久自行车,三人沙发,各种家具齐全,典型的城市居民家庭。
女主人操一口地道的汉腔,说话很快,行动敏捷,风风火火,待人非常热情。端茶倒水之后,她又打开电视机,安顿徐磊陪加根红梅说话,自己到阳台上的厨房里做饭去了。
王加根跟着过去客套几句,见女主人已经打开了煤气炉。
不烧柴禾,不烧煤球,不用煤油,也不用电,拧开煤气罐,划着火柴,炉灶上就冒出了蓝色的火焰。这太神奇了!王加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高级的玩意儿。
没多大一会儿,三菜一汤就上桌了:青椒炒瘦肉、红烧鲫鱼、家常豆腐、番茄鸡蛋汤。
女主人一个劲地招呼客人吃菜,叫大家不要客气,一定要把饭菜全部吃光。剩着只有倒掉,糟蹋了。
剩菜为什么要倒掉?留着下餐吃不行吗?王加根心里犯嘀咕,但并没有提出这个问题。城里人讲究,可能他们都不吃剩菜吧!
听说加根和红梅是专门来武汉旅游的,女主人又打开了话匣子。她说,武汉好玩的地方很多,不过,最有名气的,跟餐桌上一样,也就“三菜一汤”。
“三菜一汤?”王加根和方红梅摸头不是脑。
女主人笑着解释说,所谓“三菜”,是指黄鹤楼、归元寺和古琴台,“一汤”就是指东湖。
“黄鹤楼肯定要去看看。虽说很多人去了就后悔,觉得没什么看头,但毕竟是武汉的地标。”女主人很实在地推荐,“黄鹤楼建在武昌蛇山上,正对着长江,还是挺有气势的。这座楼与滕王阁、岳阳楼并称江南三大名楼,号称天下江山第一楼,是绝景,值得一看。”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
三个年轻人背起了与黄鹤楼有关的诗词。
“归元寺与其他佛教寺庙大同小异,比较有特色的就是罗汉堂。里面摆放着五百多尊罗汉塑像,可以去数罗汉,蛮有意思。至于古琴台,恋爱中的情侣就更应该去走一走。高山流水遇知音嘛!”女主人显然已经看出方红梅和王加根的关系。
“风景最好、最赏心悦目的地方还是东湖。”女主人最后隆重推荐武汉的“汤”。
她说,东湖湖面三十三平方公里,是中国最大的城中湖。屈原曾在这里“泽畔行吟”,后人因此在这里修建了行吟阁、屈原纪念馆。楚庄王曾在这里击鼓督战,刘备曾在这里设坛祭天,李白曾在这里放鹰题诗。环绕东湖的有三十多座郁郁葱葱的山峰,其中最高的是位于东岸的磨山。磨山是花的海洋,花的品种成千上万。除磨山植物园以外,还有梅园、荷园、杜鹃园和樱花园。梅花的品种和数量在国内首屈一指。
“磨山顶上的楚天台很气派,能够在里面看编钟乐舞表演。”女主人说起东湖的景点如数家珍,“这样跟你们讲吧!东湖的漂亮和美丽,环境的优美和恬静,从我们口里说出来,大家很可能会觉得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但伟人们的评价总有说服力吧?新中国成立后,**先后四十四次到东湖,除□□以外,这里是他居住时间最长的地方。”
王加根和方红梅听得如醉如痴,都有点儿急不可耐,想赶快去品尝大武汉的“三菜一汤”。
“我们家离中山公园和武汉商场比较近。吃完饭后,你们可以先去那两个地方转转。”热情的女主人继续给他们提建议,还为他们规划了游览的路线,“下午看看这两个地方,就差不多了。天黑之前,坐车或者坐船过长江,到武昌找家旅社住下来。明天一大早,去东湖。估计也只能看看近处的听涛景区,磨山那边肯定去不了,时间不够。在东湖边转转,感受一下湖光山色,是那个意思就行了。再坐车到长江大桥的武昌桥头,登黄鹤楼。可以步行过武汉长江大桥,体验一下行走在万里长江第一桥上的感受,观赏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走过大桥,就是古琴台了,归元寺离汉阳桥头也不远。最后,到汉口火车站坐车回花园镇。记得不要误了返程火车!”
王加根和方红梅非常感激,觉得武汉人真是太热情了。
这次武汉之行,虽然时间短暂,对王加根和方红梅的影响却很大。
此前,方红梅还没有到过武汉,只是在人们维妙维肖的描述中,听说过大汉口的繁华。她原以为汉口就是武汉,只是叫法不同而已。现在她才知道,汉口仅为武汉的一部分。长江与其最大的支流——汉江在这里交汇,把武汉分割成汉口、武昌、汉阳三部分,形成了人们通常所说的“武汉三镇”。
王加根一九七六年来过武汉一次,也就是白素珍带着他和奶奶来处理三货的丧事。那时他年龄尚小,懵懂无知,没心没肺,看过的东西很快就忘记了,谈不上有什么感触和印象。因此,这次专门到武汉游玩,同样让他感到非常新奇。
中山公园里人山人海,游人摩肩接踵,走路都不利索。每一个人都那么悠闲自在,不紧不慢地溜达,轻声细语地交谈。有的还提着录音机,播放着流行歌曲和好听的音乐。情侣们手挽着手,勾肩搭背,显得亲昵无比。沿路两边的假山上、亭子里、大树下,随处可见休息小憩的人们。有的在拉胡琴、吹笛子、吹口琴、吹长号,捣鼓着各种乐器,还有人随着他们的伴奏放声高歌。小湖里有人在划船。球场上有人在打羽毛球。绿草地上有人席地而坐,聚在一起野餐。高架铁轨上,有人骑独轮车慢行,喊着叫着让地面的人帮忙照相。
在一片开阔的场地,正在举办花卉盆景展览。可惜,王加根和方红梅都是“花盲”,认识不了几种花,大多叫不出名,更分辨不出花的名贵与普通。只是看到奇形怪状的盆景和花树时,他们才停下脚步“观赏”一番。如果外形平常,哪怕是奇花异草,他们也不识货,感觉索然无味。离开花卉盆景展览现场,道路两旁摆放着很多表面凸出来或者凹进去的玻璃镜。人在镜子前面走过,看到自己的面貌和形象完全扭曲,特别滑稽可笑。这些镜子因此有个形象的名称——哈哈镜。他们在哈哈镜丛林中逗留了好半天,觉得这种别出心裁的东西特别好玩儿。不过,他们很快就被动感十足、活力四射的溜冰场所吸引。
五月的武汉是不可能结冰的。溜冰场实际上是水泥地面,必须穿着滚轴溜冰鞋才能够滑动,又称溜旱冰。在溜冰场上展示技巧和勇气的,基本上都是年轻人。他们动作舒展,身轻如燕,时而金鸡独立,时而雄鹰展翅,抬腿伸臂,变换着各种姿势。初学者则显得比较生疏,要么如步履蹒跚的老人,要么如邯郸学步的小孩。这些戴着头盔、穿着护掌和护膝的“菜鸟”,尽管小心翼翼,还是免不了摔跤,造成连环相撞跌倒,引起场内一片混乱。一个漂亮的姑娘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小伙子,被撞者竟然如中了头彩一般高兴。小伙子抓住姑娘的胳膊,没有让姑娘跌倒。接着又与姑娘手拉着手,两人一起滑行。他们如跳交谊舞一般,交换位置,旋转环绕。小伙子时不时扮着鬼脸,做着怪像,逗姑娘开心。
看着这些无忧无虑、快乐无比的城市青年,王加根满眼都是羡慕和嫉妒。方红梅也看得入了迷,扶着溜冰场边上的栏杆,面带微笑,舍不得离开。在徐磊多次催促下,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告别溜冰场,前往公园里面的动物园。
他们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娃,见过不少家畜家禽。猪马牛羊驴猫狗兔鸡鸭鹅都比较熟悉,但虎豹豺狼狮子狐狸之类的野生动物,还是在电影、电视和书本上看到过。现在终于有机会与野生动物近距离接触,内心的激动与兴奋是不言而喻的。
在动物园里,他们学到了不少知识。比方,熊猫有大熊猫与小熊猫之分,大熊猫为中国特有,以竹子为主要食物。小熊猫有一条长长的尾巴,又粗又蓬松。辨别雄狮和雌狮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看它们的个头和身上的鬃毛。雄狮的个头普通比雌狮大。雄狮有鬃毛,而雌狮没有。孔雀为“百鸟之王”。孔雀开屏主要是为了引起异性的注意。能够自然开屏的,只能是雄孔雀。雄孔雀展开尾屏,不停地做出各种各样优美的舞蹈动作,就是为了炫耀自己的美丽,吸引雌孔雀……
游过中山公园,他们准备去对面的武汉商场。
在中山公园大门口,聚集了好大一堆人,似乎在看红火热闹。出于好奇,他们也从人群缝隙里挤了进去。原来,大家是在参与一种赌钱游戏。一个身穿黑皮茄克的中年人蹲着,地面上摆放着三个类似茶杯的竹筒。他先把竹筒逐个拿起来展示给众人看,里面都是空的,什么也没有。再放了一粒骰子在地面,拿一个竹筒罩上。接着,把另外两个竹筒也倒扣在地面上。然后,不停地挪动三个竹筒的位置,速度不断加快,让人眼花缭乱。最后,他停止挪动,让人们猜测骰子在哪只倒扣着的竹筒下面。猜测的方式,就是赌钱——你认为哪只竹筒罩着骰子,就把钞票放在哪只竹筒前面。
“皮茄克”大声地喊叫着,吆喝着,鼓动人们下注。
等所有的人下注完毕,他再把竹筒逐个翻开。罩着骰子的竹筒前面有多少钱,他就赔多少钱;没有罩着骰子的竹筒前面押的钱,则会被“皮茄克”收走,装进他自己的腰包。
徐磊站在一旁看了几轮,完全被这种有趣的赌钱游戏吸引了。看到不时有人赢钱后笑呵呵地离开,他心里痒痒,也想碰碰运气。
王加根马上打破,告诉他这些都是骗人的把戏,劝他不要参与,赶紧离开。
徐磊说:“几十双眼睛盯着呢!庄家能玩什么假?是输是赢,考验的就是你的观察力。”
他没有听从王加根的劝告,又耐心地看了一会儿。在不下注的情况下,试着猜测了几轮,发现自己的选择都是对的。当下一轮赌局开始时,他毫不犹豫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五元钱,押在了他认定罩着骰子的那只竹筒前面。结果,他输了。
五元钱的钞票马上就被“皮茄克”收走,成了别人的。
徐磊懊恼不已,对这一结果感到非常纳闷。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呀!骰子明明是在他押钱的那只竹筒下面,怎么会跑到另一只竹筒下面呢?未必是从地底下钻过去的?寻不到庄家弄虚作假的把柄,他也没有办法找别人扯皮。愿赌服输,他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开。
徐磊原本计划和王加根他们一起逛武汉商场的,遭遇这场打击后,已经没有了游玩的兴致,遗憾地向两位老同学告别。
接下来的旅游,就变成了王加根和方红梅的情侣游。
游玩的过程比较顺利,只是在住宿时遇到了一点儿小麻烦。因为他们没有带身份证件,出门时又没有找单位开张介绍信,跑了好几家旅社,别人都不愿意为他们开房。
没有办法,他们准备去武昌火车站候车室过夜。
走到武昌大东门,恰好路过一家旅社,王加根决定再进去碰碰运气。他带着侥幸的心理走进旅社,向负责登记的服务员说明情况,希望能够让他们住宿。
服务员犹豫片刻,还是不同意给他们开房,提出可以在走道上加两张行军床,让他们睡在走道上。
王加根和方红梅欣然同意。
开票时,服务员问他们是不是夫妻。方红梅满脸羞涩,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王加根却信誓旦旦地说是。
“那你们为什么不把结婚证带上呢?”服务员反问,“如果你们带着结婚证,我可以给你们开单间房。”
“单间房多少钱一晚上?”加根问。
“八块。”
王加根倒吸了一口凉气。天啊!住一晚上要八块钱。就算他和红梅真是夫妻,恐怕也舍不得花这么多钱住一宿。睡那么几个小时,一个月工资就去了四分之一,打死他也舍不得。
睡觉嘛,走道上与房间里有多大区别?他宁愿花几角钱睡在走道上,也不愿意花八块钱住单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