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ANET 第1章 九月

南渝市的秋风一向来得晚，九月中旬的温度还堪比北方三伏日。

即便是成排的黄葛树投下大片的荫凉，也带不走泛着潮湿的热意。

午休时间，罗万科下楼上个厕所，再冲上集英楼顶层，夏季校服就被汗水洇湿了一半。

中午当属一天中气温最高的时候，教室里几乎不流动的空气在这段时间也愈发闷人，教人很难不昏沉。

附中作为市重点高中，在某些硬件设施上实在有些“位不配德”——

比如空调三天两头就要抽一回风不运作；

比如投影颜色浅到需要站讲台上才看得清；

比如操场的橡胶跑道已经翻起多处；

……

唯一无可挑剔的，大概就只有食堂了。

校长是个传统的人，紧抓学习之余，秉持着“亏什么不能亏了娃儿们的肚子”的理念，将学校的食堂做到了整个南渝市闻名的地步。

但是此优势并不能阻止学生们在酷暑天里叫苦不迭。

集英楼虽然是附中的“高三专用楼”，但相比其他教学楼的唯一优势也只有教室大一点，别无不同。

一班教室的空调已经罢工了两天，罗万科跨进教室，揪起被汗水沾湿而贴在身上的衣服布料，另只手随手抓了本书扇起风来，边扇边直奔靠窗后排的位置。

“江肆！”教室里有同学在午休，他压着声喊人。

彼时的江肆正坐在窗边，吹着聊胜于无的江风写试卷，闻声手上的动作未停，只分了点余光过去：“啥子？”

罗万科先前跑得有点快，这会儿扶着桌角喘了两口气，才道：“你猜我刚在下面看到哪个了？”

“哪个？”

“你老汉儿！”

江肆哼笑一声：“那你肯定看错了，他上个星期出门去，现在都不晓得在哪里！”

罗万科神色有些急，忍不住一拍桌子：“我晓得噻，所以我走近起看了，真的是！”

他拍桌子的声音有点大，引得前排试图午睡的几个同学不满地朝后看来。

“骚瑞骚瑞！”罗万科见状赶忙比着双手合十道了个歉，扭头压低声音又说，“最关键的是，他还领着一个男生，大熊带着两个人一起去了政教处，好像是要办理入学。”

——“大熊”是不知道哪届附中学生给教导主任吴宾取的外号，被后来者一直沿用至今。

听到这里，江肆手里的笔尖一顿，原本一副“心静自然凉”的悠然神态骤然变了变，他似乎是想到了一些什么事，脸色有些难看。

“江哥？”

罗万科注意到江肆情绪的变化，试探着叫了一声，作为江肆发小兼死党，他自然知道这是为什么，也有所预料，但当面看到江肆露出这幅表情，心里还是有点犯怵。

而江肆只沉默了片刻，便恢复如常，提笔继续写后面的题目，状作无所谓道：“老子管不到。”

“啊？”罗万科愣了下，原本他还想以江肆的脾气知道这事得大闹一场。

“哦……”罗万科虽有些意外，但也着实松了口气，遂抹了一把脸，“那行，我跑来告诉你就是为了给你打个预防针，你到时候见了人可千万不能冲动哈！之前那事还没过去呢！晓得噻？”

“……嗯。”江肆扭头看向窗外奔腾的江水，开口声音有点低冷。

罗万科咂巴咂吧嘴，转身一步三回头还是不太放心地回自己座位去了。

-

政教处办公室的风扇叶片转得有些沉重，送风的同时发出有规律的“咔哒”声。

吴宾一手上拿了一份档案，另一只手捏着眼镜紧拧着眉头翻了片刻，忽然抬头看向办公桌另一边站着的男生，操着一口不分平翘舌的普通话——

“听你舅舅说，你是高二读完之后休学了一年？”

男生肩宽背挺，身形颀长，高且瘦，穿着一件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衬衫和一条浅色的牛仔裤，透着青春电影里男主角才有的那种少年感。

他立在桌边，站得笔直，额前略长的头发被正巧转过头来的风扇吹得有些飞起，闻言点了下头，看着眼前这个身形过于魁梧的中年男人，回答道：“是。”

“学的是……理科？”

“对。”

“那你高二上完的时候，课程都是什么进度还记得吗？”

“数学还差一点选修，其他都上完了。”

“嘶……”吴宾看着眼前面色始终不见波澜的男生，将手中的资料往桌上一丢，牙疼似的“嘶”了一声，这样沉默须臾，他抬眼看了眼林道阻身后的另一个人，又看向林道阻，“我们学校各班从暑假开始就陆续进入一轮复习了，你现在直接进高三，自己觉得能跟上进度吗？”

林道阻依旧言简意赅：“能。”

“啊……有信心也算是好事嘛。”吴宾似乎被噎了下，嘴上依旧说着好话，人却看起来更加牙疼了，他手指无节奏地敲在桌面上，片刻后忽然抬眼，冲林道阻身后的人说，“老江，要不你先回去？”

“那不得行！”江尚摆摆手，“娃儿第一次来学校，我得看着他进教室噻！”

“但是还得好几个小时，你也要等？”

“还几个小时？做啥子？”

吴宾低头从柜子里拿出一摞试卷，边翻边说：“我晓得你的意思，让他和江肆一个班是噻？”

江尚：“对头！”

吴宾敲了敲桌子，看了眼林道阻，又看向江尚：“但那是一班，你儿子在一班，你不晓得理科一、二、三班进度更快？他们第一轮复习都快过半了，嘞娃儿情况很有可能跟不上！”

“那别个不是说没问题吗？”

“……”吴宾翻卷子的手顿了下，无奈道，“江肆要是跟你说他不再惹祸，你信吗？”

江尚一愣，摇头道：“肯定，不信。”

“一个道理噻，成绩又不是口头说说就有的……”吴宾继续翻卷子，“本来，你电话里讲的时候，这种休学一年之久的学生，我的想法是让留级，再上一年高二，但是你们嘞，不仅要上高三，还要进一班，这是说进就能进的？”

“那我不是想让两个娃儿一起上学，还能更快认识些！”

“老哥，高三的学生娃儿，学习重要还是认亲戚重要？”

江尚不说话了。

“行了。”吴宾从一摞试卷中挑出来一套，转身递给林道阻，“你现在做一下这套试卷，理综和数学只做大题，英语做完形填空和作文，语文做文言文大题，能做吗？”

林道阻没有丝毫犹豫：“能。”

“要得。”吴宾说着，将自己办公桌上的东西清了清，对林道阻说，“过来坐我这边桌子上写，你这一年没学过，还有数学选修没学，做不下来的能做到哪里就到哪里，也不用全部做对，我主要看你的解题思路，一共给你……三个小时，够吗？”

林道阻大致翻了一边卷子：“足够。”

“嗯，那你写，今天不着急去班里，也不差这半天。”吴宾将人摁在椅子上，不再多说，扭头拉着江尚出门去了。

江尚看起来有些不放心，从吴宾的手上挣脱出来，转过身又不知道能再说什么，只能讪讪地点点头：“……你写吧。”

办公室的门关上，交谈的声音渐远。

“咔哒……咔哒……咔哒……”

只剩下林道阻一个人的房间里，风扇响动得愈发厉害，在气温三十多度的不大空间里，活像个呲牙叫嚣的叛逆者，惹人心烦。

林道阻的视线只扫过那恼人的东西一眼，目光便落在了面前的试卷上。

虽然不用全部做完，但是三个小时四份试卷的任务量，对一般人来说还是十分巨大的。

林道阻最先选择开动的是数学，一共六道大题，他先将整张试卷正反面的题目都看了一遍，再回到第一道大题的位置开始写。

这些试卷大约在柜子里放久了，摸起来触感有些潮湿，年代感十足的蓝紫色油笔写在纸上，会发出一股较浓烈的油墨香味，斜对面的风扇有规律地转过头来，间歇地将这股说不上好不好闻的气味吹得四散。

吴宾说留三个小时，之后林道阻写题其间，他就当真没再来过。

林道阻手上的笔几乎没较长时间地停过，写得不算慢，最后一句英语作文落笔，抬头一看，还余将将半个小时。

他抬搁下笔，揉了揉稍微有些酸疼的手腕和手掌，将试卷整体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没问题，才稍稍松了口气，不一会儿又重新拿起了笔。

吴宾再次回来的时候，林道阻正在做物理的选择题。

“题做得怎么样了？”

林道阻听见开门的声音，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你舅舅我让回去了，等着也是等着，能去哪个班还得看你成绩！”吴宾嘴上说这话走近，拿起最上面的试卷看了眼，“哎？已经开始做理综选择题了？划的大题都做完了？”

“做完了。”林道阻回答。

“嘶——”吴宾快速看完理综卷，拿起数学，又是一道感叹，不过这回没说话，只有语气词，表情已经严肃起来。

吴宾其人，魁梧的体态和那张棕色皮肤长着浓眉大眼的脸，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总是不怒自威的，鼻梁上的金边眼镜又与之格格不入，因而减了些威严，添了一丝不搭边的滑稽。

但是依旧是威严多的。

林道阻面上神色始终淡淡的，只是扣着办公桌边缘的手指有些用力的发白。

就在办公室里的空气几乎要凝固了的时候，吴宾忽然一把将试卷往桌上一拍，下一秒手掌重重地落在林道阻的肩上，脸上露出极其满意的笑，连连赞道：“了不得！了不得！”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小梅啊，来我办公室，我送你一份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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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