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盒一打开,露出里头五颜六色的糖果。金芍雪专门挑出不喜欢的味道递给金萱嘉,金萱嘉很没兴致地接过来塞进嘴里,不时偏过头望向窗外。
任谁都觉得气氛僵,宁鸳说:“萱嘉,看什么呢?”
“她是在看爸什么时候回来,爸跟着大哥出去会客,她也想去。”金芍雪赶在金萱嘉之前抢先作答,她看身边坐着的男客一眼,说,“为了见华先生才留下来的。”
华先生的帽子搁在桌上,占去不少位置。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金萱嘉,宁鸳叫道:“萱嘉,萱嘉。”
金萱嘉这才抬头。她发觉桌上三人都望着自己,随便找了个借口试图离席:“我想起上次大哥从杭州给我带回一盒点心,我去房间里拿下来招待客人吧。”
“叫别人去拿就是了,你……”宁鸳的话没说完,她就一推椅背走远了。这倒叫话卡在正中的宁鸳感到尴尬,她掩饰般笑道:“年轻的小姐们总是面皮薄的。”
金芍雪拿着装糖的铁盒,在外人面前装得腼腆。她请示似的看着宁鸳,问:“要不要我去劝劝她?”
宁鸳说:“不用,我去叫。你和华先生说说你姐姐。”
金芍雪点点头,说:“我姐姐最喜欢给我死掉的老师上坟。我们家还有个人也喜欢给老师上坟呢,比办茶会还勤快。可惜她们从来不带我去,真伤脑筋。”
宁鸳惊异地看了看华先生的脸色,制止道:“好日子里说这些干什么?我去叫你姐姐下来,要是我回来再听见你说这些就叫你爹打你的嘴。”
金芍雪连忙捂住嘴,她便扶着披肩上楼去了。看着宁鸳走远,金芍雪放下手嘀咕道:“就知道拿这些吓唬我。”她说完,又看向华先生,“我刚才说到哪里?”
干等着也是无趣,华先生答道:“上坟。”
“对,就是上坟。”金芍雪想起先前的话题,颇为沉重地叹了口气,“还好老师还留下了她的同学,她一个人多可怜呀。我每个月都瞒着我姐姐去找她玩。”
这位华先生是近年搬来的人,对从前的事情不太清楚。他来之前打听过金先生的底细,问:“你老师的事情我听过些许,只知道她犯了什么事,然后就死了?”
金芍雪懒得给他补全前情,改换话题道:“说我老师干什么,今天是宁姨介绍我姐姐给你,”她拧开铁盒的盖子,将糖送到华先生面前,“你要吗?”
数十颗指甲盖大小的水果糖,蒙着一层细碎的糖霜。华先生选中一粒紫色的,正准备伸手去拿,金芍雪猛地将铁盒盖上:“不行,这是我喜欢的味道。”
她用认真的表情在几种颜色中犹豫,最后拿出一颗送给华先生:“给你这个吧,也不错的,就是有点酸。”
华先生半信半疑地接过来,刚放进嘴里就被酸倒牙,金芍雪看着他的表情捧腹大笑。铁盒从她怀里滚到地上,华先生抢先把盒子捡回来,低头把糖吐进托盘里。
他看着铁盒上贴着的标签,问:“这是你的名字?”
金芍雪奇怪地问:“你不识字?”
华先生摇摇头,指着标识上的芍字说:“不知道是这个芍。我见过很多人,这个字很少用在人名里。”
“是你见识太少,这个字很常见。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金芍雪伸手把铁盒抢回来,晃晃铁盒里的糖说,“不过你这朵芍药是要送给我姐姐了。”
华先生笑道:“也不尽然。”
金芍雪摇着盒子不说话,远看见宁鸳一个人从楼上下来,便知道她是无功而返。金萱嘉这时候应该还在房间里,她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往宁鸳的方向跑。
她自然不是去找宁鸳,金芍雪跑上楼梯,几次差点撞到经过的佣人,她都笑着道歉。跑到金萱嘉房门前,她拍开门走进去,金萱嘉在床上躺着,显然是不想下去。
金芍雪躺到她身边,说:“那个姓华的看不起我,这种人怎么可能是好人?你可绝对不能喜欢他。”
“我都没正眼看他。”金萱嘉劈手拿过她手里的铁盒,烦闷道,“宁鸳把我当成什么了?”
“哎呀,怪她眼界浅。不过她也是为你好。”金芍雪支起身子佯做严肃地说,“我们家不比以前,大傻和三哥继承不了家业,回到督军身边的日子也遥遥无期。”
金萱嘉很是费解,扭头问:“难道我们家真的落魄了,最后只能像三哥那样四处求人做生意?”
“三哥混得比大傻好,他舅舅再怎么说也是当官的。”金芍雪毫不遮掩话里的艳羡,笑着说,“我有个好办法,干妈家现今如日中天,你就嫁到她们家去吧。”
金萱嘉瞪她一眼,她理直气壮道:“真的,这样你就能天天看芳菲了。你以为宁姨为什么这么急帮你张罗?宋迤给老师扫几年墓了,你这个年纪都能说是晚嫁。”
“我不想像二姐那样一去不回。”金萱嘉把毯子扯上来,“等我走了,这家里不就剩你一个?你怎么办?”
“我给你当陪嫁丫鬟呀。”金芍雪笑嘻嘻的,凑到金萱嘉耳边说悄悄话,“今年中秋干妈会来看我们。”
“少乱叫,谁是你干妈?”金萱嘉立即翻脸,翻个白眼说,“过了这么多年,来看我们是应该的。她不嫌我们家破落就尽管来,要是敢来看笑话我就骂回去。”
“嘿,我听三哥说他准备在中秋给你送好多月饼,是代苏缃给你的。”金芍雪无视她的嫌弃,继续按自己的想象说,“万一她这样是想跟我们亲上加亲呢?”
金萱嘉不买账:“我没功夫给她面子。”她说完,又在心中掐算一阵,说,“芳菲如今该上小学了。”
金芍雪道:“你还想芳菲?我不也是你妹妹吗?”
“我知道你懂事,所以不用在你身上操心。”金萱嘉在她惊愕的眼神里说,“芳菲年纪小,当然要我记挂。”
“她不会来的,苏缃要把她当自己的孩子养,不叫芳菲认我们家。”金芍雪顿了顿,又说,“你也别难过,她说要带一个老熟人回来,你见了一定会很惊讶的。”
金萱嘉问:“什么老熟人?”
金芍雪笑着答:“秘密。”
金萱嘉没放在心上,说:“你打哪知道的这些?”
“跟三哥玩两天他就什么都告诉我了。”金芍雪将手垫在脑袋下面,格外自豪地瞥金萱嘉,说,“我们是一家人嘛,你以前不是天天说我们是一家人?”
金萱嘉哼一声,说:“你当苏缃她们家是怎么爬上去的?清算二哥家的事多半是苏博挑唆的。”
金芍雪道:“舅舅是好心,本来就是二愣家不好。”
金萱嘉作势要打,她拦住金萱嘉的手,补充道:“干妈说八月十二就把月饼送到你面前,你不信也得信。”
这人从小到大有千万个鬼点子,天知道是不是说着骗她玩的。窗帘掩去阳光,房间里分不出昼夜,金萱嘉因这几天的事感到困倦,靠着金芍雪闭上眼睛。
她很早以前就意识到她们家和苏缃家的不同。苏缃弟弟的几个孩子也在督军手下做事,这就叫做子承父业。但反观她们家,以前金二家里得脸时父亲没得到提携,金二家里被督军厌弃了父亲也要跟着遭殃。
家里还能热闹如初不过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再过几年光景,恐怕连食腐的苍蝇都不会再来。金萱嘉觉得害怕,慧婉的声音愈加清晰,不知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中秋节前夕,家里果然多出满满一桌的月饼。家里人心里多少都感到讶然,金萱嘉更忧心起来,原来金芍雪不是胡说,那岂不是中秋节那天苏缃就会回来?
她下意识去看宋迤,这几年来每逢节日宋迤就会以为唐蒄扫墓为借口避开,似乎真的为唐蒄的死沉痛。中秋节当天下午,宋迤照旧拎着藤篮出门,唐蒄葬在清明节那天宋迤约她去的墓园,开车的司机也算老马识途。
不管生前如何,死后的墓碑前总是空落落的。金萱嘉只在下葬那天来过,清明节里她还要拜自家的祖宗,于是常出现在唐蒄坟前的便只有宋迤一个。
金先生把唐蒄当成裤腿上的泥点子,总不愿意提起。宋迤对这样的局面很满意,最好世上只有自己一个人记得唐蒄,这样仿佛就能占据唐蒄的所有。
唐蒄说是有花堪折直须折,林雪梅却说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对宋迤来说都是一样的,燃烧到极处、耗尽了暖意,人至最后都会变成一具枯槁灰败的死尸。
宋迤在墓园里待到天色渐昏,司机坐在驾驶室里打瞌睡,听见她敲窗才猝然转醒。从僻静的山路转进华灯初上的城中,站在金先生家门外便能听见悠扬的乐声。
她早就听说苏缃在今天要回来的消息,苏太太的回归在热闹的喧闹里被证实。金芍雪盛装打扮守在门口,看见宋迤提着篮子站在铁门外,拉着她说:“快来快来。”
宋迤不适应她的亲近,她把宋迤的篮子丢给佣人,领着宋迤往前走:“有人要见你,你还不过来?”
宋迤进退两难,问:“谁要见我?”
金芍雪把她拉到楼上:“换衣服,换了衣服再说。”
大厅里聚着不少人,脚步声潜藏在乐声和交谈声里。宋迤觉得吵耳朵,不想卖她这个面子,金芍雪在外面急切地催道:“快点快点,你再磨蹭我就叫小彩云来了。”
宋迤倒有点想叫金萱嘉来把她带走。桌上事先放好几件衣服,她随便挑一件换上,出门问:“你姐呢?”
开门后那乐声被提到更高的音阶,像是故意赞扬她出门似的。金芍雪从未在宋迤面前这样高兴过,她一把抓住宋迤的手腕:“在跟客人聊天,你跟我来就行。”
宋迤被她拽着往前。穿过两三个宾客组成的矮墙,又拨开几个四处送酒的侍应,看见金萱嘉身边站着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莲茎一样挺直的后背,莲叶般压着褶的裙边,耳环晃动着,亮闪闪的,看不出是什么花样。
也是耳熟的声音:“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
“我怎么会忘记你,”金萱嘉笑着回答,忽然看见被金芍雪拉过来的宋迤,招手道,“宋姨,你看这是谁!”
那人转过身来,演奏在最后一个欢快的转折后戛然而止,水花四溅般响起一片鼓掌声。那些喝彩落在宋迤耳中,她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金芍雪介绍道:“这是我干妈从北京带回来的,你还记得吧?”
“看样子是忘了,”唐蒄低头笑了笑,她对上宋迤的目光,问,“要猜猜我是谁吗?”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出自《诗经·溱洧》。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出自唐·张九龄《感遇十二首·其一》
庄壑说她见过蒄姐和宋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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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认鸣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