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迤和金萱嘉在屋里面对着尸体坐着,外头忽然就炸开了锅。两人立即推开纸窗往外望去,赫然看见远处的水中,唐蒄独自在水里扑腾着,不少人预备着去救。
在很小的时候,唐蒄也落过一次水。
那年她才五岁,跟着姥姥在河边洗衣服。姥姥洗衣服惯使棒槌,一下一下,打得皂荚水四溅。偶有几滴落进唐蒄眼睛里,她闭上眼睛去搓,就不小心跌进河里了。
姥姥老眼昏花,势必救不了她。她不记得自己那时是做了什么才活下来,只记得被大人打捞上来后大家责怪的神情,怨她掉进水里把姥姥吓到了,不够听话。
不知怎么,唐蒄就是没去学游泳。书上有个词叫望洋兴叹,她勤工俭学的时候去扬子江边捞从游船上抛下来的玻璃瓶,就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她看着瓶子飘在江心,无论怎样伸长竹竿也捞不着的心理状态。
五岁那年,一定也像现在一样奋力挣扎苟延残喘。唐蒄看见花楼上的灯笼,换个角度看是如此地不一样。
她从肺里呼出最后一口气——或许她只是想叹息一声——挤压出最后一串气泡,逐渐没了跟水作斗争的气力,河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就要将她吞没了。
在暗沉沉的混浊黑水中,忽然由远及近飘过来一团暗红色的花蔓。唐蒄不敢睁开眼睛细看,只知道那团暗红色像是在水里嗅到她的气味般贴过来,当那东西搂住她的时候,唐蒄才察觉到那东西是有手的。
那人像是宋迤,又像是别人。闻到的气味既像是花香,又像是药味。水中光影模糊,叫她看得不甚清晰,只瞧见那件缀满花朵的宽大马褂在水中随着波纹起伏上下翻动,唐蒄陷在她的两臂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冬夜里的秦淮河没能因河岸上厢房中的情热暖起来,反倒是冷得彻骨。唐蒄想起以前听别人说起过,落水的人会失去理智,只知道拼命抓住身边的东西不让自己下沉,然后把周围可能搭救自己的人也拖进水底。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这样做的,但她居然重新回到了水面上,虽然没能爬上岸,但好歹完成了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呼吸。大脑里寻回些氧气,她才想起要确认把自己从水里捞出来的人是谁,金萱嘉站在岸边,用手拢成喇叭冲着这边大声喊道:“宋姨,快点把她带上来!”
唐蒄回头,才看清了圈着自己的是宋迤。眼下考量不了那么多,她先手忙脚乱地在宋迤的帮助下上了岸。她没有重新踩到地面上的出息,是四肢着地爬上岸来的,一翻身在地上坐下,表情还是刚才的放空状态。
金萱嘉凑上来在她面前挥挥手:“傻啦?”
唐蒄回过神来,规规矩矩地回答:“没有。”
她答完才想起该做什么,飞快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补充上对话:“哦,险些忘记了。谢谢你们救我。”
“你还是谢宋姨吧。”金萱嘉错身让开,露出正在挤头发上的水的宋迤,“是她第一个听见你叫救命的。”
唐蒄觉得难以置信:“我叫救命了?”
宋迤没能弄干净头发上的水,于是就披散着:“是。我们就没注意到你一段时间,你怎么跌到水里去了?”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唐蒄头痛地敲敲脑袋,好像这样能防止脑子进水似的,“绻香慧婉绣烟呢?”
“哪那么多人?”金萱嘉琢磨着她连续吐出的三个名字,“慧婉估计还在房间里,绻香是已经到画舫上了。”
唐蒄确认道:“画舫开走了?”
宋迤点头说:“嗯。当时画舫刚开出去不远,还以为画舫上的人会跳下水救你,结果全都是在看乐子。”
慧婉冬日穿的衣裳有些份量,唐蒄只觉得身上沉重极了。她用力呼吸几下,扭头看向望着她的宋迤,这时才想起宋迤改换过装扮,同她一样穿着慧婉的衣裳。
唐蒄看着她脱了手套的手,心里忽然涌现出不好的预感来,确认道:“你刚才在慧婉姑娘房间里换衣服的时候,是不是也把你原本戴着的手套给摘掉了?”
宋迤诚实道:“是。”
“那你的手是抠过别人喉咙的手?”唐蒄骇得一下子站起来,指着宋迤对金萱嘉道,“她……我……”
金萱嘉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告诉她刚才在房间里宋迤又检查了何贵远的尸体,默不作声给宋迤使眼色。宋迤叹气道:“早知如此就不该救你,你得救了反倒还嫌弃我。”
“我没有嫌弃你,只是有点不能接受。”唐蒄支吾须臾,忽然把黑锅扣到金萱嘉头上,“都怪金小姐!是她跟我说什么什么酸汤饺子,我才想到那些画面的。”
金萱嘉懒得跟她见识,宋迤便说:“那你就把那些事忘了吧。否则下回就算我有心救你,你也会推开我。”
唐蒄取舍好半天,终于说:“你头发散了,我帮你把头发绑回去。”她爬着挪到宋迤身后,挽起宋迤的头发细细梳理,边梳边说,“猜我在缀景楼里发现了什么。”
金萱嘉道:“有话就快说,少在我们面前故弄玄虚。”
“呿,说就说。”唐蒄躲在宋迤身后,一字一句压低声音道,“我在缀景楼关起来的小房间里看见了那个死掉的何贵远的侄女,叫做何兰芳的小妹妹。”
宋迤回头看她:“何贵远的侄女也在缀景楼?”
“嗯,看起来也就六七岁的样子,她对这里不是很熟悉,但是认识绣烟慧婉她们。”唐蒄手里徐徐捋着宋迤的头发,小声道,“而且我听那小姑娘说,何贵远似乎还想娶她做老婆。叔叔娶侄女,这怎么可能呢?”
“兴许何贵远是想把侄女卖到缀景楼来,嫁娶只是哄骗她的说辞。”宋迤短暂地思索片刻,抬头道,“具体情况还要从慧婉那里问出,你先别扯我头发了。”
唐蒄松开编好的麻花辫,有点不高兴地反驳道:“我是在帮你结辫子,报答你把我从水里救上来的恩情。”
宋迤没说话,和唐蒄一起巴望着金萱嘉。金萱嘉想了想说:“我们还是别在这里多留了。刚才医院来人把何贵远的尸体带走了,二哥也在尽力医治,我们留在这儿没用。”
“非也,非也。我们还得在这里多留一会儿。”唐蒄摇头晃脑地说,“记得我提到的那个绣烟吗?都怪她逼我喝酒还推了我,不然我才不会掉进水里。”
宋迤侧目看她:“你是说,有个叫绣烟的劝你喝了酒,你喝多了才掉进水里的?”
唐蒄肯定地点头,说:“没错。而且我觉得那个叫何兰芳的小姑娘很可怜,或许她在家里没人看顾,只好跟着叔叔来这里,要是叔叔没死,她就还能回家去。”
“你脑子进水了,这个猜想的可能性是多大?”宋迤好笑地看她一眼,毫不留情地说,“何贵远出门买|春,做什么要带上家里一个跟他没多大关系的小丫头?”
唐蒄瞪着她,又碍着刚才的事情不能向她说重话。金萱嘉颇有闲心地欣赏这二人的不对付,最后干脆笑道:“这种时候还是请教我吧,保管让你们吓一跳。”
唐蒄好奇地问:“你有什么办法?”
金萱嘉竖起食指,做了个示意她噤声的动作。唐蒄将反应慢半拍的宋迤搀起来,三个人按照原路返回缀景楼里,又关上绻香姑娘那扇雕花的梨花木门。
绻香是这里的头牌,接待的都是像金峮熙那样的贵客。其中不乏百忙中抽空出来寻欢的,所以绻香房中电话机是必备。像唐蒄落水前看到的那种破败且死气沉沉的房间,应该是那些没名气又坏脾气的女人的住处。
金萱嘉径直到妆台边拿起电话,很是随意地拨了个号,那头没响几声就接通了。唐蒄好奇地凑过去听,没承想金萱嘉一抬手把她的脸挡开:“喂,是我。”
唐蒄眨眨眼,想去抢她手里的听筒,宋迤趁她不注意从后面扑上来,一下就将她锁住拖到远处去。金萱嘉看着被宋迤拽远的唐蒄,贴紧听筒自顾自地说:“怎么不行,原来不是我爸爸的意思就不能打电话给你吗?”
不知电话那边说了什么,金萱嘉百无聊赖地甩着妆台上的手绢,笑着说:“我怎么会诓你跟我上贼船呢?我只求你做一件平常小事,不用你汇报给我爸爸。”
唐蒄眼见抢不到听筒,便扭头对困着自己的宋迤说:“她在和谁打电话,那个人还认识她爹啊?”
对于金萱嘉的家事,显然是比唐蒄先到的宋迤更了解。目前让唐蒄知道太多反倒不好,她索性揽紧唐蒄的腰,侧过头对她说:“等金小姐讲完电话我再放开你。”
唐蒄毫不露怯地笑了笑:“你觉得我会介意吗?”
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有点不太适应的。唐蒄自觉没和谁贴在一起这么近过,更何况这家伙徒手掏过别人喉咙,什么酸汤饺子,都怪金萱嘉说得那么绘声绘色。
金萱嘉没半点时间观念,还在跟电话那头讨价还价,唐蒄想起时候不早,回去得晚了肯定要被骂,趁着宋迤紧紧制住她,回过头准备挣开她逃跑,刚转过脸恰好撞见宋迤戴着的那两片碧玉打成的环形耳坠映入眼帘。
那东西光泽莹润,看起来价值不菲。看着从宋迤的耳垂上穿过的金丝,唐蒄忽然觉得宋迤这个人更像玉。
不是碧玉装成一树高的碧玉,是温泉水滑洗凝脂的凝脂——不知道凝脂算不算玉,唐蒄想,怪不得她要为了耳坠去掏别人嗓子眼,这东西一看就很值钱。
正当唐蒄分神间,金萱嘉那边已经讲完了电话。她带着志在必得的表情站起来,示意宋迤松开唐蒄。发觉唐蒄还愣愣地盯着自己,宋迤道:“你看着我干什么?”
“你刚才抓我干什么?”唐蒄嘴快地回击一句,又试着伸手去拨宋迤的耳坠,“你这耳环子在哪买的啊?”
宋迤看着她将手伸过来,一偏头躲开了她的手,转向金萱嘉道:“如何,问出什么东西来了吗?”
“问出来了。”金萱嘉爽利一笑,很是得意地仰头大笑,“现在我们是这缀景楼贵宾中的贵宾,只要我一声令下,就是付老板也得乖乖趴着过来跪着给我倒酒。”
听她这么说,唐蒄便明白今晚将会有更多时间要在这不该来的地方浪费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