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落四下,按理该是烈日吊悬的光景;却是换了副残霞西坠,漫天杏红,头顶的一方天空像是稀释过的血。
撇开欣赏日落这种荒唐的念头,祈行眼下只有一个想法。
要赶在全黑之前回住处去。
因为绝路城既没有灯,也没有月亮...
“哎——”
匆匆穿越街巷,祈行与悬梯单侧突然出现的人擦肩撞肘。
“不好意思...” 她侧头匆忙敷衍致歉,又勒紧包带跨上台阶,步履急遽。
今晚夜来得格外快,浓黑搅散霞光,在祈行开锁进门的后一秒,四下倏然迈入一片死寂。
她攥紧手心里的老式钥匙,扶着内门框匀粗气。
刚才爬楼梯爬快了,还没缓过来。
这下好了,屋内屋外都黑黢黢的。
睁眼同盲无异。
既是看不到,祈行也就自然无从知晓。
刚才撞身的街客失神踉跄,强撑了几步便栽跌在暗巷里,霎时间肉身腐剩成黑夜里的几根朽木。
摸着黑爬上床,祈行还觉得心里不踏实。
“喂,你还在吗?”
空气里许久等不来回应,她只得怏怏作罢话题,熬睡到最后一天的来临。
夜风砸在窗子上,扬尘的细碎颗粒音掩盖住了周围弥漫的静音电流声,祈行没什么切实的愿望,只盼着明天的太阳能够如约地,照常地沿着轨迹升起。
...
太阳在一片死寂的城区缝隙中按时上岗。
祈行却比平日早了些到典行。
也一眼就看到展架上的新物件——
一只「手」。
手心朝上托举,被一把匕首横插。
刀柄刻痕斑驳,暗色刀身泛着金属冷光,若非力度之巨,那就是刃尖足够锋利,才能做到这般创口利落。
指节纤瘦,肌腱贴合,还有手背上一道没愈合的伤...
她凝视着模型良久,突然头顶涌上一阵没来由地泛麻,搭在身侧的手指也跟着不自觉地蜷起。
掌纹,指段,伤疤...
似曾相识。
眼前无数的证据都在指证这压根不是工匠的手笔。
如果没猜错的话,手的主人,应该叫——
夏虫。
那位她永远盼不到的“第九十九次”...
尽管祈行不愿相信,可她等到下午也没有人来光顾易物,反倒是盼来了不知谁放在桌上的一封信。
交给自己的信。
祈行愈发搞不清楚眼前状况。
裁员?遣散?还是通牒?
连这鬼地方究竟是阴间还是阳间都参不清楚,就被不知在哪里的大人物颐指着,先是随意抬手发配,再出尔反尔...
祈行拆着手里的信封,不知道该给出什么表情。
辛辛苦苦攒下的进度失了效,祈行气不打一出来,迫切地想找到这背后的人问个明白。
信封内塞了些钱,是寻常不多见过的大面值纸钞,还额外附赠了一份今天下午的游轮出行。
用料近乎奢侈的誓嗑号镶金航票,旅期十一天。
目的地是——
「乐园」。
手握信笺,她突然陷入了一种既回不去,也留不下的尴尬境地。
“这东西什么意思啊?”祈行抬着脑袋,试图对着头顶上空不存在的天线提问。
通讯做哑,和昨晚一样。
半天等不到回应,她僵在檀台后面,攥紧了手里的船票。
这是摆明了是引着自己上船。
...
誓嗑号返航的消息像病毒一般在绝路城蔓延开来。
这艘无人不晓的传奇轮渡,却无人知晓背后真正的老板姓甚名谁。
临街屠户说幕后是专做邻国贸易的谭行长,对角裁缝店说看见过船员对满大街自家楼盘广告的石老板点头哈腰,还有顺路丢垃圾的过来强插一嘴,说是靠港口生意发家的简先生也有条能出海的大船...
还真是...各执一词。
祈行也分不清这群人所言虚实,但手边又只有一张船票,那屋子的门经确认已经再打不开,留在这儿混吃等死也不是办法。
她趁典行其他人不注意,悄悄回身拔下模型手上一搠到底的匕首,起拔时有些生阻,祈行为此费了好些力气。
鉴于没有刀鞘,尖端锋利又不便携带,她又在博古架后面捡了块破布,将匕首刃部小心缠了几圈,才藏进随身的背包里。
包括指虎在内,祈行本不推崇这类舞刀弄枪的行为,随身携带家伙也多求给自己添些心安。
不过...有心安吗?
心下正躁乱,她紧着动作拧了拧眉。
...
誓嗑号推行预约制,不用现场买票,只需登船时出示预约票核销即可。
“女士,这是您的欢迎饮品。”船员核对完票据副联,便让身旁侍者端着镶边丝帕垫底的托盘递上来一杯液体。
液体澄清,盛在形似郁金香的杯子里,浅浅向上钻着细碎气泡。
“特调汽水是为了缓解游客初登船的晕船不适,爽口提神,没有酒精;以往我们都推荐登船的游客提前喝一杯,也能给医务室在航行时缓解一下压力。”工作人员声音温和诚挚,走近又紧接着展颜无奈地补上一句。
“毕竟呕吐物真的很难清理...”
虽说祈行拿不准自己坐这种大型船会不会泛晕,可被这样直白挑明困扰,她倏然生出打工人的惺惺相惜来。
“理解理解...”
要论价值,这船上的大多数都是前往“乐园”参加典礼的新贵,看着哪个不比自己有价值?
更何况人人都是路过主动顺上一口。
自己也没什么道理这样谨慎...
祈行捏着杯柄,仰头一饮而尽。
略酸的口感,浅浅嗅出一丝山楂的酸,还有点李子皮的涩...
酸酸甜甜,好喝。
她没乘过这类社交属性极重的游轮,也不太了解船票没有明码标价,同行游客到底是从什么渠道获取登船机会。
船形外观乍一看和影视作品里常见的豪华游轮没什么区别。甲板有供高尔夫练习的大片专用场地,除此之外,泳池,剧院,中央花园和休憩社区一应俱全...
满眼都是蓝,海岸线连着天,确实是个出海的好天气。
只不过现在甲板上没什么人,大家似是竭力避着太阳。
祈行也顿觉有点晒。
不知道是自己久晒晕光,还是因为肚子空空,她自打站上这眺望台就开始莫名手抖心悸。
船还没有离岸,海风递送来一阵腥,确如船员所说,待在水面上确实会让人感到些许不适。
祈行没做久留,退了两步便拉开舱门,脚下的台阶铺了厚厚的地毯,用近乎奢靡的裁剪方式引路延到宴区。
宴区属实堂皇富丽,缀着珍珠的吊顶灯,嵌着母贝的大理石桌椅,雕花窗棂,银器,金箔,绣品,还有些看似有用实则装饰的摆件陈放,脚下的地毯也透着一股买不起的奢贵劲儿,正面瞧去茸茸亮亮的,像是刚铺设没多久。
还真是不受规矩束缚的上流社会啊...
祈行深吸了一口气暗暗感慨,城里循规蹈矩久了,自己都快忘了灯是什么样子。
她尚不清楚「乐园」究竟是什么地方,上船的动机就只凭那几句可信度未知的风言风语。
「绝路城的有钱人都会出海去乐园参加典礼...」
断掉的通信,从天而降的解雇信,还有附赠的船票,以及被叫做乐园的目的地...
还真保不齐在这趟行程里能找到背后的人。
反正她已经没处去了...这般思忖,祈行随意寻了张高椅,抬腿坐了上去。
宴厅里三两谈天,四五漫语,纵论一些专属于这个阶层的话题。
投资,收益,利润率...
说话的人祈行瞧着也面熟,好像是那位给自家楼盘打广告的地产老板;上翘的小胡子,微耷的单眼皮,还有脸上一颗带毛的凸痣 ... 呲牙示在海报中央,贴得绝路城到处都是。
倒也不全是如此,斜前方几个穿着贵气的女士像是许久不见的老友,热切攀谈近况;侧后方一袭深蓝色笔挺西装,叠着腿靠坐在沙发上,身姿华贵卓绝,唯独眼神阴郁无光,周身散发着一股精英阶层莫名其妙的惆怅。
诸如「全世界都只爱我的钱...」这类的小说里的霸总独白。
祈行上个月还看过这样的一本,脚踩商业帝国的孤单人士...之类的。
她对自己有点儿失礼的脑补暗暗道歉。
平日里行动范围局限,自是见不到这类风景,谁想到手里紧攥着绝路城的商业命脉的有钱人,长得都同一般贵气。
看哪个都像自己要找的人。
穿梭在人群的服务人员用托盘端来几杯琥珀色液体,祈行四下看了看,好像每个人的手里都捏着这样一款笛杯。
“这是只有在誓嗑号才能尝到的特品。”似是怕她不放心,侍酒师穿着的男子再次开口介绍道,“只含一度酒精。”
“哦哦...”祈行眼下正生渴,虽说上船时候已经喝了一杯,现在见周围人都端了一杯,她也不顾及地曲了曲指,执拿杯柄轻抿了下。
这杯口感里透着些许青苹果的清爽,涌向喉咙的气泡瞬间用酥麻感击溃昏沉。
刚刚的眩晕感不复,祈行一时间清明了很多,便稍稍抬杯,向服务生示意,“谢...”
谢字还没说全,音乐骤然换了曲风。
刚才平和悠扬的提琴曲顺着几枚音符过渡衔接后,转成了一段和声小品。
配合着游轮发动时冗长的汽笛号令。
原本热闹非凡的氛围逐渐平息,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大厅的入口,几位体型魁梧,头顶光亮的人士簇拥着一位体型尤为丰腴的人缓缓步入,一时间鼎沸不再,肃穆异常。
“谭行长您来了...!”
不知道谁不自在地没话硬说,语毕只换来居中男士循向声源的乜斜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