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
随着有节奏地敲击桌面声,陆家三兄弟都屏息等待着许温接下来的话,好像等待宣判的囚犯,如临大敌的紧张。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陆卓的手握得更紧了。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许温慢吞吞说道,“我什么都没有。”
陆卓和陆倚兄弟两人紧张地听着,听到这里整个心都提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是找借口想走的意思吗?是说自己什么都没有,救命之恩以后再报?她要离开?她肯定要离开了——可是,陆倚想张嘴说话,可是你现在是我们家的妻主了,你走了,我们就完了!
一旦他们被抛下,就是“休”,这是一个对男子来说最可怕的字眼。
被妻主休弃的男子根本活不下去!
大周和离很难很难,但是休夫却很简单。除了权贵男儿,平民男子没有和离一说。而一旦被休弃,就直接堕入整个社会的最底层,任人践踏。
这时候许温继续道:“你们不嫌我一无所有,我可以给你们俩做姐姐,你呢——”
说到这里许温看向局促地站在桌前的陆卓,感觉自己视线刚过去,眼前男生整个人都绷直了,一双桃花眼刷一向看向自己,然后又刷一下移开。
哎呦,耳根还红了。
脸皮这么薄的小男生,让自己要说的话更为难了。
许温吐了口气:“你,还有别的法子吗?”
陆卓听出许温意思,脸一白,整个人都仿佛失了血色。
她不愿意!她当然不愿意......
那么大一人,那一刻竟然有摇摇欲坠之感,像外头那棵枣树枝头挂着的最后一片叶子。
许温都疑心说了什么天理难容狼心狗肺之言。可她琢磨了一下,自己从语气到内容,都平和的很,就问了问对方想法,怎么就跟要了他命似的。
这么高的男生,十八岁虽然不是太大但也不能算幼小,心灵这么脆弱的吗?
陆卓一时间苍白着脸说不出话,许温尚且来不及再说别的。
就见陆倚像炸了毛整个脊背都弓起来随时准备拼命的野猫,气势汹汹对着许温:“你不要我们两个就算了,我们认命!你怎么能连我大哥都不要,他救了你的命,你却让他去死吗?”
许温觉得自己被问愣了。
眼前这个十三岁的少年跟站在易水河边的荆轲一样,自己就是那个要被讨伐的无道秦王。
“我要你们,我还打算挣钱养你们呢!”许温不跟小孩子计较,软了声音安抚,咽下那句看你们穷得。有时候,实话也是不能随便说的。本来就炸毛,谁知道哪句话就把这小孩点着了。
“我这样问你大哥,是尊重他的意见啊。我是没问题,反正我本来也没打算嫁娶,但你们不一样啊,这对你们该是一辈子的大事吧。”许温没说的是,她不在乎跟谁结婚,她只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管嫁给谁,或者娶了谁,她就尽到自己责任,做一个好妻子,或者一个好妻主。
不动心就不会被别人伤害。负责任,就不会伤害别人。
“我大哥就认准了你!”
“你不后悔?”许温问陆卓。
陆卓早已经抬起头,目光灼灼,亮得能闪瞎一切。
此时听到许温问话,绽出笑容,点头:“不后悔。”
“你不后悔就行。”
陆倚用自己的小聪明敏锐觉察到许温此时的好说话,立即更进一步道:“你也不能反悔,我是说你这一辈子都不能反悔,都只能让我大哥做正夫。”
“好。”
看许温这么轻易答应,陆倚不太放心,“你发誓?”
许温本不想理会这个小不点的要求,凭什么对你发誓,你是我姥爷啊!
却一眼看出陆卓对这件事的珍重和此时的惴惴不安,突然意识到这是女尊国一个男子一辈子的大事。他听到陆倚的话,整个人好像烧着了一样,垂着眼睛,连头都不敢抬了。
她身无分文,三茶六礼都没有,就这样轻慢应下了人家的终身大事。怎么能叫负责任呢,一不小心可别活成她那个爹的样子。许温最怕的就是活成自己父母的样子,一个负心,一个软弱。
许温心道我就以誓言珍重相待,既然因为你我活下来,那么我就以自己此身此生护你一世安平。
“我许温此生以陆家老大陆卓为正夫,此志不改,天地共证。如违此誓,天地共诛。”许温的声音清晰,响起在陆家大房的一方陋室内。
天地有灵,她又本是累世善行修得有灵有福的一方气运之身,言落誓成。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她原本那条已经被人拉扯得乱七八糟的红线迅速朽坏,一方新的红线从她的命盘里生成,一头儿缠绕上了陆卓的命盘,连接了本毫无干系的两人。
许温的心始终是平静的。
却不知她对面看似平静的年轻男孩整个心都疯狂跳动起来,他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只有那一颗心在腔子里砰砰跳动。
眼尾沁出一抹红,少年此时明艳不可方物。却垂着头,无人见。
如果可以,他会把手伸入胸膛,按住它。免得被眼前人听到,那样急速高昂的心跳。
他看到,他的娃娃,他的小仙女,停留在了他的身边。他就像戏台上那个狡猾的女人,偷偷藏起了仙子的衣服,彻底留下了仙子。
陆倚却不管这些,他一下子高兴了,这才真正放下心来,“要不是村里朝廷都逼着,你以为我们愿意嫁人啊,女人哪有好东西,她们……”说到后来几乎是鄙夷又嫌恶的。
许温好笑地看着他,炸毛猫还有些厌女啊。
不过十几岁的孩子,倒好像已经看破了红尘。许温看着他觉得有点好笑,又看到他洗得薄到几乎脱线的麻衣,脚上的草鞋,又再笑不出来。
她十五岁的表弟,唯一的烦恼就是还没集齐的等人高变形金刚。而眼前的少年,却已经好像历尽了人世沧桑。
被许温打量,陆倚难得不好意思,小声道,“不过你应该不是那样的……没有妻主,也是不行的,你比她们好。”说到后面抬了抬下巴,表示了他对自己这个姐姐勉为其难的接纳。
年满十五岁的男子没有妻主,是不行的。这是大周每一个男子面临的最基本的现实。
谁知道陆倚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许温,眼珠子一转,试探道:“你可要对我大哥好,不能打夫郞,不能随便喝酒发脾气……”
许温依然应好。
他趁机狡猾混入:“不能再娶侧纳侍,有了好东西不能便宜外面的野男人要记得都拿回家……”
许温看了一眼陆倚狡黠的样子,心里好笑,但本就当如此,也依然都应了“好”。
陆倚看许温如此轻易应了,不知道她是否听清了中间夹杂的最关键的那条,想强调一下,又怕真给她听清了,她必然不应的。哪个女子会答应这样的事情,就是答应了,只怕也是一时脑子发热,做不得准。
保不准以后就嫌弃他大哥悍妒,那他大哥名声就更差了。
但他自己在心里记下了,以后真有这样的事情,大哥不好说什么,他也能拿出来闹上一闹,必不能让外面的狐狸精轻易得逞。
陆倚却不知道他大哥却是把许温应下的每一句都牢牢记在了心里。
尤其是那句“不能再娶侧纳侍”,陆卓睫毛轻颤,把许温应好的清淡样子放在了心里。
她的那声好,她说“好”时干净漆黑的眸子,轻轻翘起的嘴角,都烙印在他的心头血肉里。
陆卓从家里唯一的柜子里取出许温的东西。
就见一直清淡从容的许温,一下子站了起来。
陆卓心蓦地一跳,他慌忙看住许温,好像生怕她会随着这身古怪的衣服消失一样,就像她突然地出现。
他紧张地注视着许温摸到了衣物。
而此时的许温只觉眼眶一热。
自从醒来一直刻意忽略的事实,再也压不住,涌了上来。
她离开了,她外公外婆要怎么办啊?
许温看着她车祸时穿的衣服和靴子,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叠放得整整齐齐,那双黑色马丁靴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几乎反光。
在她的世界,她是死了吗?外婆外公该多难受啊!
“没有姥姥姥爷,温温就不想努力了。”小姑娘所有的满分,所有的奖杯都是为了让姥姥姥爷高兴啊。
“那不能,那样的话,姥姥姥爷到了天上都会日日哭的。”
小许温难受了一会儿对外婆说,那要是温温不在了,外婆外公也要好好的啊。有问必答的外婆那次却沉默了。
后来长大了,有一次许温从许家回来心里特别难受,喘不过气的难受。一向严肃的外公对她说,“难受也要继续走你该走的路,做你该做的事儿。”
“可是,真的很难受……”
“那就难受着,”外公看着十六岁的许温说,“人生就是这样的,有些事情我们就只能接受,无法可想,无处可去。然后带着这些,继续去改变你所能改变的事情,这就是活着。”
那天外公还说了一句:“天命如此,人力有什么办法呢。”许温知道,外公想到了她的妈妈,他们的掌上明珠,温家没人敢轻易提起的人。
那就难受着,因为有些事情就是无法可想。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许温努力镇定,手还是隐隐发颤,摸着外婆买给她的白衬衣。那一瞬间她体会到远比十六岁那年还要深的难过,排山倒海,几乎把她淹没。
她像外公所说的,像她曾经做过无数遍的,接受一切,包括铺天盖地令人绝望的难过。通通背负在身上,然后继续做她能做的事情,走她前面的路,改变她能改变的事情。
“外公,要是做不到怎么办呢?”当二十岁的许温这样问的时候,外公难得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叫了她的名字,“温温,你能做到的。就好像,我和外婆,原来为了你妈妈,现在为了你,无数次做到过一样。”
许温克制着此时胸腔内奔腾的情绪,克制着几乎要夺目而出的哽咽。
她再也回不去了吗?
她再也回不去了吧。
“可是,我们还活着,最终什么结局,谁知道呢?”那是一贯温柔的外婆牵着她的手,在许家对着那个女人说的话。
“温温,在死亡没有到来之前,决不能认输。”
谁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呢?
在死亡之前,谁知道呢。所以要走下去,要好好走下去。
许温这一走,就在女尊国走了半生。
此时身边的三个男孩哪里会知道,眼前这个女子,将成为女尊国历史上最耀眼的一则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