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明了。
“要去开荒?”陆倚问得憋气。
“去。”陆卓打水洗漱道,他笑了一声,“你也知道咱们那个爷爷有多狠。”
“别叫他爷爷!”陆倚恨声,“他们根本是把你当牲口!”
拿着杨柳枝仔仔细细刷牙的陆卓垂着眼睛,他知道。
可是如果不去,今天老爷子就得把陆倚陆归叫到老宅去,到时候还不知道会怎么折腾他们。
看昨天陆张氏的样子,这只是最开始的手段。他敢再拖下去,只怕陆张氏就能让张家递帖子给县里衙门,差役当天就会过来。
对于他们来说,告官上堂都是天大的事儿。对于陆家二房、张家这样的人家,就是跟县衙里的人打声招呼的事儿。
陆卓端着碗的手扣得紧紧的,这就是这个世道。
他们的命,真是贱啊。
只要还想活着,压在头上的人再不讲理,他们也只能憋着。
就因为他们是晚辈,就因为他们是男人,就因为他们是民。
所以那年自己被打个半死,陆倚被老头子罚跪,陆归被人拿针扎,也没人说什么,不了了之。
半年前旧事重演,折腾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对方只要捂着胸口怒斥一声不孝子,就没有他们叫冤的地方。
不孝是大罪。祖父母打杀他们可以,他们要是伤到祖父母,就是不赦大罪。尤其对于他们这样泥土一样的人,差役衙门只跟你讲规矩,条条框框的规矩。谁会有工夫听他们那些不得已呢?
陆卓早早收拾好,出了门。
趁着天儿早,他去了村口,沿着村口一直往外走。走到了那条通往县城的路上,再往前就不是他该走的路了。
陆卓真想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啊。
可他只能向远处张望,半明半暗的天色下,一个人都没有。
这是许温离开的第十五天,整整半个月了。
她没有回来。
新的一天又到了,而这一天注定是不一样的。
陆倚不再提到许温,但还是在心里数着日子。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等待让陆倚焦灼,让陆归惶恐。
于陆卓来说,则是一日日的消耗。
看起来最正常的陆卓,却是消耗着自己对这个世界最后的耐心,消耗着自己整个人,在等她。
这是第十五天,旧的风波未平,新的风波又起。
当西里村的人纷纷扛着农具从地里回来的时候,陆卓家门前又有人闹开了。是村里有名的泼夫赵二家的,叉腰跳脚站在陆卓家酸枣枝扎的篱笆门前骂,说是陆归打坏了他家女儿的头,非让陆家赔钱。
一看是赵家和陆家大房的热闹,围上来的人就多了。谁不知道去年陆倚和赵达爹闹得那一出,这怎么又跟赵达二妹家闹上了。
村人三三两两站着,拄着手中的锄头耙子看起了热闹。赵二家为求多女生了六个统共也才得了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别说外人,就是她下面的哪个弟弟敢碰她一下,赵二和她家里一向是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先一顿打。
打完再问原由,如果委实是弟弟的错,就再打一顿。
陆倚铁青着脸拉着脸更青的陆归出来。
陆倚的青是气得,陆归一张小脸是青青紫紫的青,一边明显肿胀。
陆倚冷笑一声,“恶人先告状,恶狗乱咬人!让大家看看谁打了谁,你们家好几个孩子追着我们三儿打!”
赵二家喷着唾沫星子,“你让他说,是不是推我女儿了!你们不给我个说法,我跟你们没完!”
让哑巴说话,也就是赵二家这样有名的泼夫张口就来。
陆归只是摇头,他对着哥哥不停摇头。他知道打别人是要赔东西赔钱的,所以他从来不还手,就是出门遇到别人打他,他也不还手。跑,只要跑得够快,别人就打不到了。
陆归拼命摇着头,生怕摇慢了,就要赔人钱!
没有,他没还手!
陆倚看得心酸,更恨赵二家不讲理,皱眉伸手按住他的头,不让他再摇了。
陆归看向村人,还想摇头,不能被冤枉。他们没钱赔了。只有两袋子粗粮,是要过冬的,是他和哥哥还有姐姐过冬的粮食。
不能等姐姐回来,家里连粮食都没有了。
不能!
可除了哥哥,没有人在乎他想说什么。姐姐,姐姐会听他说的,可是她为什么一直不在啊。
陆归泪眼蒙眬中看到了走过来的大哥,像看到救星一样,挣开二哥的手使劲摇头,他没有,他没有还手。
陆卓大步穿过看热闹的人群,看到陆归的脸眼皮一跳。站在两个弟弟身前,扫了一眼赵二家。
被那样冷的一眼一扫,有种被狼扫过的感觉。
赵二家不禁后退了两步,反应过来才觉得不对,他怕什么!该陆卓他们怕才对,他们家现在连个当家的都没有,只有三个没人要的男子,就是欺负他们能怎么着!
她有妻主,有女儿,有娘家一帮姊妹!刚才真是邪了门了,再看陆卓,没什么不一样。
赵二家又气势汹汹向前,非要对方给个说法。
“我家弟弟说了没动手就是没动手。你要闹,我就站这陪着。”陆卓罕见地没了笑脸,说话也不再委婉。
长时间睡不着加上劳累饥饿,还有那一日强过一日的厌倦,让他丧失了虚与委蛇的耐心。
只是看着赵二家那张脸,他的耐心就告罄。陆卓往后退了半步,死死按捺住自己涌动的不耐烦。
而他的那一眼,再次让赵二家莫名发寒。
不过一看到对方后退,赵二家立即又来了劲儿。暗道自己真是昏了头,难道是今天上午没吃饱?眼花?陆卓什么样的人,他还不清楚,最是上道软和,当时被公公那样拿捏,他还不是得吞下来。自己怎么还疑心上了,还真怕了他不成。
赵二家立即忽略了刚才的怪异,声音更大起来:
“他自然不承认,我家女儿说了,就是陆三推我女儿了!今天你们赔也得赔,不赔也得赔!”
赵二家带着五个儿子往那儿一站,后面还站着一直没吭声的赵二和他那个吃得黑胖的女儿,再后面是他爹家拉来帮忙的姊妹们。
周围人窃窃私语,来者不善啊。算算日子,赵二家这是准备赖人过冬了。常见操作了,看样子他们家过冬粮食又不够了,年年都找村里几家好拿捏的赖上,讹上些东西,攒上些粮食,讹上些鸡蛋大肉还能给她闺女改善伙食。
“那赵二家的跟他妻主赖到一块儿去了,这下子陆卓可被他们赖上了。”
“赖又怎么样?他们一家子男子,连个能大声说话的人都没有……”
“就是,孩子的事儿也说不清啊,人家是女娃娃啊!就是告到衙门里,也是偏着女娃娃的!更别说,陆三还是个哑巴……”
赵二家得意洋洋站着,他是不怕的。他就不信,这三个被休的弃夫敢说别的,不管谁有理,只要是弃夫都没理!
他们敢闹,他就敢找人把他们都抓走!陆卓现在这样,只要有人举告,都能弄到军营里当娼妓!听说那里可缺人呢!
有好心人找到陆家二房,想着得有个人出来给这三兄弟撑撑腰。看赵二家这样子,要讹笔大的,不能善了。
这没了过冬的粮,是要出人命的。
可人家二房那边嘴上说得好听,人就是不动弹。
村人一走,陆张氏就呸了一口:土虫钻进花生壳——充什么好人!让我们管,活儿没给干多少,麻烦先找上门了。他傻啊他,那赵二和她屋里的就是一对不怕开水烫的死猪,沾上他们,甩都甩不干净。
好鞋不能踩贱地!
至于陆卓三人的爷爷,人家忙着捡佛豆呢,哪里有工夫理会这些俗事儿。
这边李有福刚开口想调和一下,赵二家一下子就戳到她心窝子,“哎呦,不是我不听您老的话,您这没养过闺女,不知道闺女娇贵!”
说着大声道,“上次有读书人不是说了嘛,人家朝廷都说了现在女儿少,男子太多,生出的女儿可都金贵着呢!什么破瓦片子也敢往我们玉上碰!”
“好好说你们不赔,我们只好自己拿了!”
说着一挥手,就带着大的小的往陆家院子里冲。陆家兄弟三个死死把着门,陆卓的手被酸枣枝子上的刺儿扎进去,血淋淋的,他好似没有感觉,动也不动。
赵二家挑衅地看着陆卓,个子高力气大?他倒是敢动一动,他只要敢动,他儿子闺女就敢往地上一躺,就不是光赔东西了,明年他们家里的地也有人给种了!
他赵王氏敢闹!陆卓现在妻主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他敢大声吗?!
陆归不敢跟人动手,但他拦着入口,任凭对方怎么推怎么踩他,他都不让开。
陆倚抱着冲上来的赵二的大儿子,不撒手!
可是三个男子怎么挡得住赵二家这么多人呢。旁边李有福几个倒是想拉,但对方实在人多,拦不住啊。
赵二家得意地笑。
眼睛一瞥,还有两个村里想上前帮忙的立即顿住了步子,犹豫了。这赵二家的正在缺东西的头上,五个儿子被驯得跟狗崽子一样,一家人都不是好缠的。也犯不着为了陆卓他们把自己家搭进去啊。
劝的人多,真动手拦的人没两个。
陆卓抬眸看到了赵二家的那个笑容,看到了他露出的发黄的牙齿,还有掩饰不住的得意和挑衅。
心里一阵恶心翻涌。
他扣住了篱笆门一动不动,没有人能从门口进去。
陆卓嗅到了微微的血腥气,血脉膨胀。心里那根弦一下子绷紧,看着被人按住的三弟,撞散了头发被人指指点点的二弟,那根弦儿陡然崩得更紧,几可断裂。
低垂的眼睛里闪过晦暗,黑得如化不开的浓墨一般,那是最深最深的黑夜的颜色。
微微的血色爬上他的眼角,陆卓弯了弯嘴角,手再次扣紧了。
隐隐的疼痛扣着那根绷紧的弦儿,好像一种诱惑。
别忍着,这样让人厌倦的人间啊,陆卓,别忍着了……
一遍又一遍,越来越清晰。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喊道,“那是——哎呀爹呀许娘子回来啦!”
谁?谁回来了?
陆卓陡然抬眸,越过混乱的人群,一下子就看到远处那个在心里描摹了千百遍的人影。
那根弦儿一下子松了。
晦暗的眸子迅速清明。
一触到许温远远望过来的目光,陆卓觉得自己好像落在了一片温柔的海里,整个人都柔软了。
他的眼神彻底软了下来,仿佛含着水。
她回来了!
他的妻主回来了!
“许娘子回来了——”
更多人发现了许温,有惊诧的,有兴奋的,也有为陆卓他们松了一口气的。
正托着自家女儿翻土墙的赵二一下子愣了,一松手,女儿从墙头掉了下来,砸到旁边两个弟弟身上。疼得弟弟们龇牙咧嘴,也不敢多哼一句,更不敢推开身上石头一样重的姐姐。
洋洋得意的赵二家一僵!
许家娘子回来了?
许家娘子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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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