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观前闻言一愣,花令时抬起一脚就要踹他下三路,被避过时,另一只手已持剑刺中宋观前右肩。
血色濡湿襕衫,宋观前面不改色。
花令时收剑回鞘,讥讽道:“我人在这里,却有人此时遭难,东家这下信了吧。”
又道:“你这府上瞧着衣冠楚楚,却是这样欺凌女流的强人,这差使我索性不要了。”
语毕就要翻墙离去,却被牢牢扣住了手腕。
宋观前面色羞愧,目光却十分认真:“个中事由尚不明晰,还请花娘子在府上暂住。”
花令时看了眼握住自己的手,又看他肩膀上淋漓血洞,最终眸光落在了宋观前脸上。
宋管事已经提灯赶来了后院,见二人情形,心中一惊,只是宋观前未发话,他到底忍住了询问的冲动,垂首缄默立于一侧。
阑珊灯火下,宋观前刀削斧凿般的俊美面容上,是不容拒绝的笃定。
他看着温润如玉,言行有礼,但应是久居上位,语气中带着不容反驳的笃定。
花令时垂目半晌,周身气势刹那间一变,让宋观前不由心中一惊。
“我平生最恨被人威胁。”
她的声音透着沉甸甸的冷意,面色冰寒,却又倏忽一笑:“今日证明我的清白后,我在府上供事,你得给我每月三两银子。”
宋观前怔忪,仿佛方才那一缕杀意是自己错觉:“你还愿留在宋府?”
“方才嘛,是不愿。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左右我只不过是个杀猪的,又要躲着那老不死的赵氏家主,东家看起来像个有本事的,以后就倚仗东家了。”
她面上笑吟吟,心中却打定了主意,先让宋观前放松警惕,今日一定要寻个空子逃了。
宋观前全然不知她心中所想,点点头:“这是自然。”
又吩咐侍立一旁的宋管事:“宋叔,去套车,我们去出事的地方。”
一架马车在深夜里驶离了宋府,往城外行去。
车厢里,花令时穿着下人衣服,扮作宋观前婢子,宋观前则一身玄衣,被扎穿的肩膀应是上药包扎了,看不出异样。
两人斜对而坐,宋观前看似晏然,实则左手按剑,明显方才花令时那番话他没信半个字。
一路无言,行至一处村落,老远就听到女人幽咽又时而高亢的哭声。
“春儿啊——我的儿——我苦命的儿啊,我这辈子是做了什么孽啊老天爷,你要报应在我儿身上啊——”
及至走近了,才见一个篱笆围起的院落,黄土磊的三间房,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坐在门槛上,涕泗横流地哭嚎。
院里三个快班衙役穿着公服,其中一个在向一满脸麻木的中年男子问话,另两个在与围过来的乡邻交谈。
宋观前下了马车,问话的衙役迎上来,态度十分恭敬,低声说着:“……死者叫王逢春,没其他外伤,要拉去县衙让仵作验尸她妈死活不让……”
两人絮絮交谈,花令时看了一圈地形,前方是一条河,过河则是山,适合潜逃。
心中正想着,冷不防宋观前回过身来,花令时逡巡的目光正正与他相撞,宋观前温声道:“跟紧我,刀剑无眼,凶徒狠辣,当心伤着自己。”
那衙役瞧了眼垂目的花令时,见是个容色平平的侍女,心中纳罕。
花令时却是无声冷笑,自己刚说平生最恨人威胁,他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威胁自己。
她无法,只得先跟着宋观前穿过院子,进了死者屋里。
这是一处寻常的乡下宅子,屋子狭小逼仄,却收拾得很整齐干净。春夜寒凉,屋里却十分暖和。
一顶泛黄的床帐下,被子看起来十分厚实,被拉至肩头。女孩脸上还泛着红晕,神情平静甜美,像是陷在一场酣眠里。
往下,修长瘦弱的脖颈上,黑乎乎的血洞还在往外流着血。
室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屋外的哭嚎议论狗吠如隔着一层水幕,倏忽远去,花令时心中一动,感到不对劲。
她心里所有趁乱逃跑的念头都如游鱼般没了踪影,眼里只有床上那具鲜活如生的女尸。
花令时挪动脚步,将支着的窗户放下。
没有风,血腥味更浓郁了,几乎让人避无可避。
宋观前皱眉看了她一眼。
花令时闭上眼睛,几息后,她睁开双眼,转向宋观前:“还有另外一种气味,石楠花,是这个吗?”
宋观前沉默了一瞬,静静上前打开窗户,然后向花令时解释这并非石楠花,而是男子元阳,应是凶手亵渎死者后留下的。
花令时手指按在剑鞘上,微微发白:“你说,每一次,那些女孩子死时都是这样的。”
宋观前神情沉重,点点头。
无言的静默在室内蔓延,花令时突然上前掀开棉被,死去的姑娘衣衫齐整地穿在身上,双手规矩地放在身侧。
花令时开始检查,想到什么,她又转头去看宋观前,只见那人心有所感似地又将窗户放下,自己也立在窗前背对床,十足地非礼勿视。
花令时很快检查完:“她并未遭受凌辱。”
宋观前:“这正是离奇处,加上她,已经死了六个姑娘。没有人遭受过实质的侮辱,都是干净利落地被尖刀捅入脖颈,她们甚至在死前都没感受过多大痛苦。而且,每处案发现场都有元阳遗留,凶手……”
他一手握着窗台,清越的嗓音带着冷意:“凶手对着这些死者自渎。”
一刀毙命,不让死者遭罪,也未□□,却故意在现场留下污物。
那人到底想干什么?
官府严防死守,所以并无过多消息漏出去,满城人只知接连有姑娘离奇死去,却并不知晓其中细节。
若是被人知道了,即便遇害遭难的是那些姑娘,世情如刀,是否也会有人借机谴责那些女子不守妇道?
凶手是想破坏这些女子的名节吗?让人以为她们是遭人凌辱而亡?
因为官府把控消息,没有达到他的目的,所以才一再地行凶?
花令时整理好死者衣衫,又将棉被盖好,宋观前这才转过身:“仵作验尸,凶手使的是杀猪的尖刀,就是下午你们在西跨院用的那种。”
“城内所有屠户都被排查了一遍,有嫌疑的也很快就随着下一起案件的发生被排除。”
花令时皱眉:“就不可能是多人作案?”
宋观前摇头:“不太可能。作案手法可以模仿,但力道、习惯、角度不可能完全趋同,更何况,那人有功夫在身,气力不比常人。”
“那人为何要杀这些女子?”
“我不知道。”
风灌入室内,床帐被吹得飘起,少女的脸在一摊鲜红血泊中宁静得有些诡异。
真有人会死得这么平静安然?是凶手的怜悯,还是示威?
花令时突然想起那日下午薛屠户杀猪时的样子。
“凶手不是杀猪的。”
宋观前眉峰微挑:“为何?”
花令时道:“你记得薛屠户杀猪么?他先搬住猪下巴,然后才使的尖刀,这是杀猪行当里惯用的手法,因为这样可以稳住猪身子,免得挣扎间扎错地方,又能借力。屠户经年累月杀猪,他又使的杀猪刀杀人,怎么可能完全不带半点杀猪时的习性?”
宋观前意味不明地看向花令时:“我记得花娘子,也不是用惯用手法,却是因何?”
花令时此时也不计较他的试探,她心中憋着一股郁气,四处查探屋内陈设。
“教我杀猪的,是一位好心的大娘。她是集市里唯一一位女屠户。”
大娘教花令时的,也是寻常的一套流程,但每次花令时见那些猪在屠刀下悲声哀嚎,都下不去手。
从前她也未发现自己是这样优柔寡断的软弱之人。
但是为了生计,就算那场面残忍、血腥,她也得做下去。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想用自己的方法,让那些注定赴死的畜生稍微好过一些。
于是之后杀猪,花令时都是出其不意一刀毙命。
宋观前微怔,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
花令时转了半天,只在窗台上看到半只鞋印。
宋观前:“之前现场也出现过,是寻常的布鞋,穿的人太多,锁定不了什么。”
花令时却盯着那鞋印仔细查看起来,宋观前见状,执起油灯为她照明。
不久前还剑拔弩张的两人此刻凑着头,胳膊叠着胳膊,但谁也没在意这点小节。
花令时:“看出来了吗?”
宋观前:“你是说鞋印有些湿?”
两人突然对望,今日天和气清,并未下雨。
宋观前蹙眉:“只凭他趟过湿地或有水处,也难以锁定具体的人。”
花令时突然问了句不相干的话:“你种过花吗?”
不等答复,她继续道:“不同的花对土质的要求不一样。”
她取下发髻上银钗,轻轻刮下一粒鞋印上的泥土:“懂行的花匠对所有土壤都会有所了解,性状、颜色、干湿不同,适合不同的花。”
花令时直起身:“东家富贵,这点事应该不难办吧。”
若是能请懂土的能人分辨一下这鞋印上的泥土,也许会有新的方向。
宋观前眼里亮起了一星火光,他后退一步,躬身一揖:“多谢花娘子。”
接过银钗转身欲走,步子却突然顿住。
他喃喃道:“石楠花,石楠花……”
夜风灌入室内,二人衣袂盈风鼓起,对视一眼,竟是一下子明白了彼此忽视的一点。
受宋观前影响,花令时也以为那被子上的污物与腥臭气味是凶手变态之行。
可是一开始,花令时闻着那股气味,想到的是石楠花。
如果泥土有异,会不会那气味并不是什么自渎的赃物,正是石楠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