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嬴欢第一次来别人的寝室,一时间变得有些拘谨起来,站在玄关处东瞅瞅西瞧瞧。
和自己寝室的复古风格不大相同,这里大多都是饱和度很低的颜色,若非得用个词语来概括第一印象,大概就是──现代简约风?
和寻常人眼中对男生寝室的刻板印象相反,这里窗明几净,连空气浸透着栀子香薰的味道。
空调很凉,岑之渊适当调高了客厅的温度。
“他怕热,喜欢保持更低的室温。不过不用管他,死不了。”
嬴欢在沙发旁规规矩矩地坐下,观察着墙上的几幅画作,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灰不溜秋的,主打一个抽象。
岑之渊敲了敲对方的房门,里面隐隐传来医学讲座的声音。
片刻后,房门打开。
“在忙?”
“没──哪里忙得过您呢?”男人靠在门框旁,无聊地按动手里的中性笔。
“说罢,大忙人有何贵干?不会又是带着什么小伤小病来找我了吧?我也很累的……”
“不是我,是她。”岑之渊侧开身子,露出沙发上的人。
嬴欢从画里抬起眼皮,与男人遥遥对视,老实地笑了笑:“晚上好。”
三人之间静止了几秒。
少女用左手托着自己的右臂,看上去有些滑稽。
她几步走到了男人眼前,神色颇为认真:“有个很重要的事需要确认一下,我们两个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白魇:“……”他觉得应该先治治她的脑子。
尤拉从少女背后冒了出来,头顶还坐着一只电子眼,眼睛紧盯着白魇不动。
【这不是那谁的朋友吗?】
尤拉这番话倒是提醒她了,嬴欢原地宕机了几秒,终于从记忆角落翻到了这人的名字。
“哦哦──白医生,真是巧啊。”
那天白魇身后还带了一群人,能让嬴欢记住他的面貌和姓名属实算他幸运。
不过奇怪的是,她怎么记得这小子说自己是管理局的人来着?
该不会是走后门吧!想到这里,嬴欢皱紧眉毛开始仔细打量起他来。
白魇没搭话,认命地回房间拿备用医疗箱。
与此同时,岑之渊从冰箱里拿来了两包冰袋和一块毛巾,扔进少女的怀里:“冷敷十五分钟。”
用毛巾裹住冰块放在淤青的地方,嬴欢被凉气激得拧了拧眉,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给邬蘅发了一条消息:
别担心我。
在此条信息上面已经是好几连串的质问,幸亏嬴欢提前打开了免打扰模式,不然早就要被狂轰滥炸了。
嬴欢并不是什么聊天**很强的人,等下方显示消息送达后,内心松了口气,关掉了聊天页面。
“……”
岑之渊坐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脸上神色凝滞,像一条晒了三天的海带。
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内心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白魇和她是什么时候认识的?这简直超出了他的预想。
他很想知道关于她和白魇的事情,但是以什么立场来询问呢?
自己和嬴欢的关系已经尴尬到无法用一个词来形容了,当然,他也没想过改善或者缓和之类的,除非她先向他表达歉意,说不准他还会考虑考虑。
岑之渊咬着唇,把疑问憋回心底。
*
漫长十五分钟里,尤拉都在帮忙给嬴欢扶着冰袋。
【我的手好酸哦──】它直勾勾盯着岑之渊,期待这人能懂事一些,能看得出它的意思。
岑之渊正加紧复习今天的军事理论课程,他咬着笔头正沉思着,听到尤拉的声音后,冷冷地瞪了它一眼。
【他好没礼貌。】尤拉对着嬴欢的耳朵小声告状。
尤拉这身衣服和这座房子格格不入,豆沙色蕾丝花边裙、纯白长筒袜、短跟小红鞋,头上还围着一圈鲜艳夺目的花环。
嬴欢唯一正常的手臂被尤拉来回扯着,它的声线本来就更偏向男孩儿,夹起来的时候显得人不人鬼不鬼。
岑之渊睫毛轻轻颤了颤,他垂下眼睑,打心底发出一阵恶寒。
*
无数个哈欠过后,嬴欢看向手机屏幕顶端。
晚上十点五十九分。
课程的进度条刚走过三分之一,岑之渊在自由屏上写写画画,唇瓣被咬破后留下了几块深色的痕迹。
“没什么大碍,修养几周就可以正常训练了。”白魇将嬴欢的右臂重新固定好,缓缓道:“固定器需要一直佩戴,洗澡的时候可以摘下来,但一定要注意患处不要剧烈移动。”
嬴欢第一次听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出来,点点头:“谢谢,我需要支付多少钱?”
白魇和岑之渊互相对视一眼,前者忍不住哼笑一声,“哎呀,嬴小姐。谈钱什么的多伤感情,就当是交个朋友喽。”
朋友?
真是个充满黑色幽默的词语。
嬴欢向来不愿与这种圆滑狡诈的人多做纠缠,奈何手头没钱,只好把这个人情暂且欠下。
她推了推沙发上熟睡的小人,“尤拉,该起床了。”
尤拉的口水淌了一地,丝毫没有一点客人的模样。
三人:……
少女面无表情地咬着后槽牙,朝另外两个人道:“我可以把它留下来打扫卫生,前提是你们不嫌弃的话。”
谁也没吱声。
*
晨光透过窗帘,一缕光线照耀在地毯上。
尤拉揉了揉眼睛,口水干涸在嘴角,它从沙发间的缝隙坐起身。
初升的太阳实在太过耀眼,尤拉闭着眼睛缓冲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看向天花板。
这!是!哪!儿?
冰箱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白魇穿着简约的家居服,在煎锅中打入两颗鸡蛋:“早。”
尤拉愤怒地瞪着眼前的人,一边整理自己压出褶皱的裙子。
【嬴欢呢?她人去哪儿了!】
“这不是很显而易见吗?不要你了呗。”白魇将油麦菜放进烧开的清水中,顺便给一旁的煎蛋翻了个面。
她,不,要,你,了。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个六七岁的孩童,恐怕会当场倒地大哭,但它不是。
尤拉想要回到数据海中,但被防火墙拦在了外面。
嬴欢不知道什么时候取消了它的权限。也就是说,除非那女人改变主意,否则它将一直保持这副人类拟态。
白魇顶着两只黑眼圈,花了十分钟的工夫做好早餐,将煎好的全麦吐司放在餐盘上,递给一旁哭唧唧的小孩儿。
“吃吧,说不定是最后一次热腾腾的早饭喽。”
一早起床来些地狱笑话是白魇长久以来的习惯,奈何他的室友很古板,根本抓不住其中笑点。
当然,也包括眼前的小孩儿。
尤拉瞪着红红的眼睛,像是要宰了他。
唉,无趣的人类。不对,是无趣的智能体。
白魇把酒杯里的龙舌兰一饮而尽,镜框下的双眼充满疲态。
“你也来点儿提提神?”他举起酒瓶示意。
尤拉:……
最后,他得到了小屁孩儿的放声大哭。
卧室门打开,裹着浴袍的少年从门框里探出头来,他扫视着餐厅里的两人,尤其是眼泪哗啦哗啦往下掉的尤拉。
“请问,你是属公鸡的吗?”
小孩儿的哭声仍未停止,反而愈演愈烈,就差上房揭瓦了。
直到昨晚的监控录像给了它一个闷棍。
岑之渊将室内的监控系统录下来的东西递给它看。
如果能让它认清现实,那么他恶毒一些也没关系。
【不可能,我们并肩作战了这么久她都没嫌弃过我!】
视频中,嬴欢把睡晕过去的尤拉扔回沙发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公寓,甚至都没忘拿走它头上休眠状态的电子眼。
“先走了,你们慢慢在这儿伤春悲秋吧……”白魇拍了拍尤拉的肩膀,将擦干净的眼镜戴在鼻梁上。
这家伙一贯行踪神秘,岑之渊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二人的目光甚至都没有任何交汇。
今天是机甲院的训练日,岑之渊打开课程表看了眼任课教授──普洛斯。
很好,至少不是院长。他当机立断选择了翘课,开始慢条斯理地吃早餐,对眼前的一坨“人”视而不见。
大抵是哭累了,尤拉委屈巴巴地把脸蛋贴在桌面上,阳光恰好从窗外直射进来,它不由得晃了晃眼。
从模糊的光晕中,它看见座位对面的人优雅地喝着白粥,每个动作都像电影里的富家公子般。
它看得入迷,险些将口水流下来。
他看起来没什么胃口,吃得不多,用帕子擦了擦嘴角。
他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一个亮闪闪的东西,动作熟稔地戴在脖子上,还不忘用指尖触碰两下。
其实尤拉想把视线更多放在他干净标致的脸上,可是等它瞧清那亮闪闪的真面目时,目光有一瞬间的呆凝。
【你……】
它依旧保持贴着桌面的姿势,圆滚滚的眼睛瞪得老大。
男人正对着落地镜整理尾发,透过镜面看着它。对于不熟悉的人,他不想说哪怕一个字。
【你胸前是挂着一块……弹片吗?】它提着裙子走向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只有指甲大的不规则物品。
把弹片做成项链,真是小众的爱好。
而让尤拉震惊的不仅仅是他的小众,最最最重要的是,它总觉得那弹片有点儿熟悉。
是专门定制的银灰色子弹。
它一定不会认错,因为那是001号的专属标志。
抓着裙摆的手指因为兴奋而扭曲着,它好像想起来了,它想起来在哪儿见过他了!
*
那还是在嬴欢失忆之前,她曾以001的身份参加过一次星际级别的积分争夺赛,也正是这场比赛,被外界描写成001号的污点时刻,使她跌落“神坛”。
没人会忘却那疯狂好似泡影的一个星期,主办方传奇般地聚齐了天梯榜霸榜前十的大佬们,001号、犬羚、蜉蝣、白日梦……
要知道,肃清者们都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别说十个了,哪怕随便薅来一个就已经能让观众们精神**了。
也并不是那些大佬们有多耍大牌,而是为了保全自身不得不如此。
在反叛者最猖獗狂妄的时候,他们曾在二十四小时内犯下六十八起袭击案,受害者几乎都是肃清者的亲人与伴侣。
在那场血色袭击后,肃清者们往往不再公布自己的任何信息,甚者会刻意隐藏自己的真实容貌、抛弃原本的声音、改变自己的动作习惯等。
与难以露面的缉毒警察境况相似,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让自己与家人陷入无形的危险中。
当时人们对这个新人王一无所知,不知道她的面貌,她的声音、甚至她的性别。曾有不少人专门深扒她的社交账号,但最后却依旧一无所获。
可就因为这层虚幻、神秘的色彩,媒体们开始对其大肆宣发、报道,甚至当成一个卖点用来叫座。
嬴欢对那些夸张的宣传毫不在意,任凭尤拉如何绘声绘色地在耳旁朗读那些无良媒体的报道,她都无动于衷。
她是来赚积分的,又不是来演小丑马戏团的。
因为临近年末,又是积分榜刷新前最后一次获取积分的赛事,所以嬴欢拿出了很认真的态度来对待这场比赛。
那场赛事的规模空前盛大,保守估计资方投入超过了上千亿,全星际实时观赛峰值人数达到四十五亿人。
光是001号的视角就有十亿人同时观看,他们都是奔着一睹真容去的。但第一人称视角根本看不出什么来,更别说嬴欢还提前做了拟容,外面又套上一层覆面,双重保险。
本来一切进行得顺风顺水,嬴欢拿下冠军也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中途却发生了一个突发事件,让“001号”的风评急转直下,一夜跌落神坛。
【原来你就是那个被001误伤的家伙啊?】尤拉刻意加重了语气,嘲讽意味直接拉满。
那次误伤事件闹得沸沸扬扬,甚至还有大字报专门起了个博眼球的标题——著名新人王赛场下意图谋杀他人。
各种阴谋论报道层出不穷,媒体不惜把她塑造成一个杀人狂,只为了赚取大众的眼球。
然而,事件起因不过是来自一个简单的误会。
某天傍晚,同为参赛者的岑之渊误入了嬴欢的私人休息室,被她错当成了坏人,或者说——反叛者。
那天岑之渊运气不好,恰恰遇上了发病途中的嬴欢。
在失序症发作的情况下,患者往往会做出无意识的过激行为。
而当时嬴欢正处于精神值强烈波动的状态中,理智被完全淹没,她毫无怀疑地掏出手枪,将枪口明晃晃地对准了闯入者的头部。
嬴欢最懂得如何一击毙命,哪怕是失去理智的她依旧如此。
扣下板机的一瞬间,她的手腕下意识地压了下去,子弹最终偏离了轨道,没入他的胸腔。
事发后,各种流言在网络上广为流传,随便一搜就知道当时的舆论声势是何等浩大。以至于最后白梦长廊的领导者亲自出面,向外界宣布“001号”永久性禁赛,这才勉强将此事平息下来。
也正是那场赛事之后,天梯榜再也没有了“001号”的身影,那位所向披靡的新人王好似人间蒸发了般,毫无痕迹地退场谢幕。
时间一天天过去,榜单上的排名依然竞争激烈,榜首位置来来回回不断轮换着,可人们却开始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少了一个能够稳座榜首的、独一无二的“王”。
那种感觉就像策划删去了游戏最后的大魔王Boss,让整个游戏变得索然无味。
她就像一场绚丽而盛大的烟花,带来极端短暂的震撼后,剩下的便是无比漫长的戒断反应。
有人说她罪有应得,也有人说罪不至此,但无论人们对她留下了何种评价,到话语的最后都会凝结成一句唏嘘。
所有人都明白,没人能复刻她的时代,那个只属于“001号”的时代。
*
岑之渊嘴里咬着一根崭新的皮筋,不紧不慢地抓起渐长的尾发。
是不是该修剪一下了?他淡漠地想。
尤拉捂着拳头咳嗽一声,脸色要多刻薄就有多刻薄,谁让他就是那个让嬴欢被禁赛的罪魁祸首呢?
怪不得它第一眼就觉得这人很不顺眼,原来是有正当缘由的。
【当年谁看了不得说你一句好福气,那可是可遇不可求的银色子弹呢……哎呀呀,真是让人嫉妒。】它继续阴阳怪气道。
说话间,岑之渊已经将头发扎成方便的短马尾,他其实听得字字清楚,只是不愿回答罢了。
他不想再去回忆两年前的事情。
尤其是──关于那个人。
然而,越是想要逃避过去,越是会把那一幕幕刻入脑海中,人类就是这么喜欢虐待自身。
后退的脚步、痛苦的神色、颤抖的手指……如果不是因为嬴欢一瞬间的理性回落,恐怕他的生命将永远地停留在那一秒钟。
所以——她将他推入地狱,却又在最后一刻拯救了他。
他究竟要恨她,还是感谢她?
答案或许早就不言自明。
他是她的“污点”,她是他的“凶手”。
那就当做扯平吧,他想。
算是填上了第三章末尾的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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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男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