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在狭窄的楼梯里奔跑,但即便这样也还是难以追上她的背影。
“等一下!”背后传来制止声,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少女冷冷睨了他一眼,含着命令道:“那里危险,你别去了。”
“呼──别动。”他艰难地喘着粗气,一把摁住她的右臂,在那道略显不耐的目光下,把手心里的钥匙夺了过来。
“看仔细了,这可不是你的车钥匙!”
嬴欢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自己随手抓走的钥匙并不是自己的机车钥匙,而是来自一辆轿车。
“你的车被早那家伙开走了,这把是房东的车钥匙。”
早先邬涟为了去一趟研究所废墟进行调查,特意向楼下的老房东借了一辆车,房东本人本来就很少开车,钥匙便一直扔在他们出租屋的桌面上。
“车呢?”
“你、你有驾照吗……”
嬴欢眉头轻皱,她这辈子开过的车、飞行器、重型装甲等等都可以绕狄兰城一圈了,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不信任的言论。
“就算没有又怎么样,邬涟不也照样开了?”嬴欢不想和他说多余的废话,又盯着他问了一遍:“车、呢?”
戚肆停顿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指向某个方向。
嬴欢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一辆破旧到只能勉强能辨认出车型的面包车停在水泥地上。
“……”
两个人开着楼下房东的车,在无人的公路上飞驰。她的油门一直踩到底,呼啸的风刮起耳边的短发。
车后座坐着个老老实实系着安全带的少年,他拉住头顶的把手,“大姐,你这车速是要奔着九尺黄泉去吗!”
无数的树影从他们身侧远去,像无数只扎根在路边的孤魂野鬼,周围冷清得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她没怎么开过这种私家车,纯靠肌肉记忆把持着方向盘,车速拉到最顶。
戚肆早就开始后悔跳上这辆夺命车了。
“你,你真的不好奇我的身份吗?”他紧张时总会说些有的没的。
嬴欢紧盯路面,心想,他既不是反叛者,也不是绑架了她伙伴的人,管那么多干嘛呢?
不过──既然他选择主动打开了话匣子,她也确实有很多疑惑未解,如果问不出来准确的答案,那些疑问将会慢慢沉积在她的心底,直到成为新的石头。
“你故意支走邬涟,为什么?”嬴欢看着后视镜。
戚肆紧紧抓住安全带,微微睁开眼睛:“我这叫日行一善!”
嬴欢被风吹得头脑胀痛,她看着蜿蜒的导航路线,继续加速。
“你在信上说我坏了你的好事,是因为实验药剂吗?”
他沉默。
“这一次你自投罗网,恐怕也是为了斐一然手上的药剂吧?”
他继续沉默。
嬴欢垂了垂眸,看来他的身份和这药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的目标从来都只是药剂。
“你还记得我说的两个研究方向吗?”嘴唇蠕动。
灵魂摄取、死而复生。
全星际中想要研究这些的怪人可多了去了,嬴欢想。
戚肆继续说道:“斐一然的母亲曾经就是研究这些方向的研究员,只不过她在中途突然退出了。”
听到熟悉的人后,少女的呼吸略微凝滞,握住方向盘的手指用力至发白,但车速却仍然没有降下来的意思。
嬴欢从李玉清那里得知了一部分关于斐一然母亲结婚后的事情,但结婚之前的事她还真的未曾了解过。
她听得认真。
“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吧,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她下意识发问。
几十年前,霍尔可还没投胎呢,难道那时候就已经有人开始进行人体相关实验了吗?
他忽然噤住了声,黑发遮挡住了一部分的眼睛,像声嘶力竭后骤然失声的雏鸟。
“你哑巴了?”嬴欢盯着后视镜。
少年将头埋在胸前,过了许久才开口道:“你知道……‘灰鲨’吗?”
嬴欢猛地向左打方向盘,几只飞鸟从地面惊起,在一个左转弯后,车子彻底驶入了漆黑的夜中。
安静无声的车内,只剩下冷风的呼啸。
“你是说,灰、鲨?”她一字一句地确认他口中那个几乎是禁忌的词语。
那不是她熬夜苦读的专业书里的名词吗?
关于灰鲨和伊科翡,书中有关他们的内容至少占了三个章节的篇幅,通篇都是些晦涩难懂的术语,文字表达遮遮掩掩,可以窥见编者对这段历史的描述相当克制。
嬴欢有些想不通的是,灰鲨这家伙不都消失好久了?有关它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都争议了几百年,怎么会在几十年间突然冒出来,还是在毫无风声的情况下。
嬴欢对074的话语可信度保持高度怀疑,但她还是选择继续倾听下去:“你接着说。”
他叹了口气。
“‘灰鲨’绝对不是什么独立的个体,更可能是一个类似于教会的团体,里面凝聚了许多信念统一的教众。”
戚肆猜到了她的想法,她一定在觉得自己在瞎编,于是只好又透露了一点儿自己的情报:“斐一然母亲就职的那家研究所背后就是一家神秘的教会在资助。”
“就算如此,你也不能平白无故就把教会和‘灰鲨’划上等号。”嬴欢听完他这番逻辑,不由得摇了摇头,“何况它还有个众所周知的身份──军、火、商。”
“一个披着军火商外皮的极端教众团体,还需要我说得更清楚吗?”少年有些恼怒了,他深深沉下一口气,让自己保持冷静。
“现在的有钱人不都多多少少有点儿信仰的东西吗?比如各种神啊、甚至鬼啊之类的。”他嘟囔着。
当然,他其实是有更多证据的,但不想就这么便宜了嬴欢。至少……至少也要让她先开口求他吧?他又不是那种让人随意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
少女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分毫没注意到少年正昂首等待她开口求他的模样。
“喂,你怎么不继续问下去了。”等得有些烦了,戚肆不禁率先开口。
嬴欢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心下了然。
“既然你能查到,那我也可以。”
他有一瞬间的石化,洁白的齿尖微微咬紧,故作淡定:“有些东西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嬴欢无语地舔了舔下唇角,“老实”是她对他最大的误解。
“要么说,要么就闭嘴。藏头露尾的很煞风景。”
戚肆皱了皱鼻子,他怎么才发现这女人原来这么冷酷无情,一声闷哼后,不情不愿道,“那就从头开始说起吧。”
“斐一然的母亲曾经帮助了很多实验体。”
其中也包括了他的妈妈。
那时候他的母亲还正怀着身孕,而当时那些研究人员正好需要一个孕妇实验体,并且想要借此来观察实验药剂对胎儿以及母体的影响。
于是母亲和还在子宫中的他一并成为了那场实验的实验品,母亲被注射药剂时已经是孕晚期,在药物的影响下被迫早产。
可以说,戚肆是出生在研究所里的孩子。
在他出生没多久时,身为研究人员之一的斐一然母亲还会允许母子两人有一周三次的见面次数。
但,在戚肆出生几个月后,她辞职了,不见踪影。
而也是在那之后,戚肆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妈妈。
作为一个实验品诞生下来的胎儿,他被认定研究价值极高,于是那些研究人员们把他关在封闭的实验空间内,一天天成长。
再后来,赫伯特·霍尔看中了他的体质,与他做了一场交易,基本上他和斐一然进入研究所时的年龄差不多大。
“他说,他可以让我摆脱被人日日监视、毫无**的生活。代价是──成为他的实验品。”
从一家研究所辗转到另一家研究所,听起来很可悲,但……戚肆并不后悔这场交易。
霍尔给予了他相对自由的环境,允许他在研究所来去自如,甚至给他请了许多私教老师,让他接受最好的教育。
“在某一点上,我和斐一然很相似。我们都是因为足够‘特殊’而被霍尔选中。”
嬴欢静静听他叙述,眉眼间的凉意仿佛凝固住了,她像个机器人般机械地开着车,目光早已不知游移到了何方。
他继续讲着,眼睛落在窗外的星星上,“她的母亲是个很……善良的人。会把实验药剂换成正常的营养液,进行细微的数据造假,然后对上层上报虚假的实验数据。”
可以说这么多年来研究没什么进展,有一大半的功劳都在她身上。
他继续扭过脑袋,透过身后的车窗玻璃,望向正在上升的月光,“可惜她死了。”
消失的这段日子里,他去了斐一然的老家,那村子已经是一片凋敝的景象,他从附近村子里老人们那里得知,这村子几年前被一伙匪徒洗劫。
她的母亲早在八年前就已经身亡,甚至连尸冢都打听不到。
不过,他倒是在那个早就快要倒塌的斐家房屋里找到了有用的东西,是一本印刷粗糙的《寓言集》。
虽然被压在床底下,免受风吹雨打,但纸张还是无可避免地出现泛黄的迹象,他翻了翻其中的内容。
里面每一篇寓言故事底下都有大片的空白,而那些空白被文字密密麻麻地占满。
“你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吗?”他看着她的发丝。
嬴欢望着后视镜,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显得有些僵直。
“是我妈妈的日记。”
他在辨认了其中的内容后才发现,原来这本寓言集原本是属于他母亲的,她在上面写满了每一天的心情,甚至还记录了一些他刚出生时的情景。
──2月4日,晴。我的孩子安全地出生了,他小小的,浑身上下皱巴巴的。因为身体原因无法哺乳,只好麻烦姐姐冲了奶粉喂我的宝宝。
──2月15日,小雨。昨天旁边的房间里传来很凄厉的哭声,惨叫了一整晚,直到凌晨四点没了生气为止。
──3月3日,晴。已经15个小时没有看到孩子了,我好害怕……姐姐,你快来吧。姐姐,快带着我的孩子来见我,求求你了!
──3月5日,大雨。路过旁边的实验室,看到有人躺在手术台上,脸上被蒙盖着白布,大抵是死了吧……胳膊上有针孔,还印着有特殊的图案,像死人的眼球。
──3月9日。姐姐、为什么连你也要离开?为什么,为什么?不,不不……带着我一起走好吗?求你、求你求你……
“日记停在3月9日,那一天,她请求她带走自己。”
“但她没有能力带她离开,只能带走她的日记。”
那也是寓言集的最后一页,上面画满了眼睛,有哀愁的、有愤怒的、有悲楚的……各种各样的情绪倾洒在纸面上。
字行挤在大大小小的眼睛中,给人带来的冲击力不亚于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类脑袋离奇地出现在地面上。
“在所有眼睛中央,是一只没有瞳孔的眼睛,眼睑下方有火焰般的泪水,就像──”
“圣母落泪。”
他的话语终于落下休止符。
*
“你现在……需要安慰吗?”她总是可以轻易发现别人的情绪,却不擅长应对。
少年短暂地摇头,他忽而闭上眼睛,“有一天,我绕过了霍尔的机械守卫,偷偷走进了顶楼的陈尸室。”
那时他还是个懵懂的小孩子,对死亡半知不解,只是因为单纯好奇那个禁忌之地才会做出这种举动。
“在那个孩子的尸体上,我看见了那只眼睛。”
嬴欢抿了抿快要干裂的唇瓣,表情是说不上来的严肃,“是和你母亲见到的一模一样的眼睛吗?”
“嗯。”那只眼睛和母亲画出的落泪的眼睛完全重合,在没有找到那本日记前,戚肆绝对不会将那只无意间发现的“眼睛”当作什么特别的标志。
但……现在的他绝不能把这当成巧合,那只眼睛绝对有什么特殊含义,更像某种具象化的宗教符号,具有强烈的、使人觉得诡异的隐喻。
“所以,你便联想到了灰鲨?”
“不是联想,我读过的研究和著作可比你吃过的盐都多!”他突然挺直身,眼底含着恼意。
“我在深网中搜索过,灰鲨在几百年前曾经给各大家族发送过宴请邀约,那些信函上的标志就是一只人类的右眼,唯一的区别就是那只眼睛并没有流泪。”
在深网中搜索信息是件很困难的事情,首先需要有高精度关键词,而且有些更难以挖掘的信息必须要有特定的动态链接才能进行检索。
里面大部分都是一些贩卖高级情报的贩子,个个都说自己有你想要的东西,戚肆花了不少时间和冤枉钱才得到这条情报。
“我知道了。”少女的声音总是让人很安心,“你为什么想告诉我这些?”
“我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因为我想,所以我就这么做了。”
嬴欢一愣,他没有说真话。
少年咬着嘴巴内侧的肉,他本来想说的是什么呢?
──只是因为,你总是能绝境逢生。所以只好把一切都交给你,才会让人感到片刻心安。
这么说一定会被她狠狠骂成自私鬼吧?
为了掩饰气氛的尴尬,他故作犀利状,“我怎么记得某人之前对我不感兴趣来着?”
“我是个善变的女人,怎么了?”嬴欢表情平淡地扭转方向盘,甚至有些理不直气也壮的意思。
黑夜蒙蒙,偏僻的道路只有凭借车灯才能勉强看得清楚。
车子即将驶上国道,距离斐一然所在的据点还有不到十公里,时间大概还需要二十分钟。
乌云在天空中层层堆叠,风也变得沉闷起来,月亮和光芒一并掩去,恰似灾难将至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