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害死了她?”
“所有人。”
李玉清的眼睛里闪着泪光,领子浸湿了一小片,哽咽难言。
“大概在斐一然八岁的时候,那女人又一次想带着孩子从村子逃出去。”
“她选择在半夜里拿着行囊离开,但中途就被举着火把的村民们抓了回来。”
看来是有人专门盯着她的家,随时都在提防着她们逃跑。
可这一次,女人的下场又会怎么样呢?
嬴欢这般想着,嘴唇咬出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坑,她继续看向李玉清,等待她的下文。
“她不知道把孩子藏在了哪里,村民们没找到斐一然,他们很愤怒很恼火,于是活生生把她打死了……”
嬴欢的瞳孔慢慢放大。
——被打死了。
轻飘飘一句话不知概括了多少痛苦。
嬴欢的手指插在头发里,她抓了抓发尾,声音隐隐发抖:“那你呢——你是怎么从那地方逃出来的?”
听完那个女人遭遇后,她不由得想要更多了解李玉清的经历。
她和那女人既有着相同的命运,也有着不同的命运。
“我没有逃……”李玉清的声音淡到几乎听不见。
“五年前,村子被一个几百人的帮派劫掠搜刮,他们杀害了绝大部分村民。我、我丈夫、斐耀,我们比较幸运,躲在菜窖里没被发现。”
嬴欢静静地盯着她,青灰色的眸像是覆盖了一层阴蒙蒙的尘埃。
此时此刻,眼前的李玉清就是苦难的具体化。
“在我们三个来到旧工业区务工不久后,我生了一个女儿。我丈夫在孕期出轨了别的女人,刚坐完月子没多久,他就把我从出租屋赶了出去。”
“那你女儿……”嬴欢记得李玉清说那男的带走了她的女儿。
“他就是个混蛋!他该去死!”说到这里,李玉清的情绪越发激动,“我提出要和他离婚,但他威胁我说、说让我永远都见不到我的孩子……”
孩子成为了他控制她的“把柄”,李玉清被他牢牢把控着命脉,从头到尾都没有主动权,只有等待被支配的份。
嬴欢摸着冰凉的额头,毋庸置疑,李玉清已经被逼到了死胡同里,那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斐一然母亲、李玉清……婚姻到底给这两个女人带来了什么呢?
爱情?钱财?安全感?那明明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狱!
她们根本不是这场盛宴中的主角,而是盘子里的献祭品,由她们的长辈将她们亲自献上男人的餐桌。
桌上的主角则会拿起餐具开始大快朵颐,切开她们的血肉、拨出她们的血管、啃食她们的脊骨,要把她们彻彻底底塞入肠子里才罢休。
当然,在场的每一位宾客都是帮凶——他们目睹所有、默认所有,最后再践行所有,直到形成一个完美闭环。
“他会一直监视你的——借着那个男人的眼睛。”嬴欢望了眼窗外,一针见血道。
从她和斐耀在同一家加油站兼职开始,就注定了李玉清无论在村子里还是在外面都处于她丈夫的监视范围内。
男人维护男人、男人帮衬男人,互相勾结,乐此不疲。
李玉清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这个道理。
是啊,他们是兄弟,他们是团结在一起的。
她就是一条被玩弄股掌的小鱼,只能眼睁睁看着水流从指缝流走,而自己则会因为窒息而亡。
李玉清紧紧扶着收银台一角,手指用力到畸形,脸上却是近乎绝望般的平静——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伏在地上的、浑身鞭痕、衣衫褴褛的女人。
只不过这一次,那个女人是她自己。
*
嬴欢望着女人的身影,没有说一句话。她知道,李玉清现在肯定很混乱。
但她现在需要的是冷静,而不是安慰。
少女走至窗前,太阳从地平线下方踊跃而出,整个天空被粉刷上新的颜色。
玻璃上覆盖着一层水雾,光线在水雾的晕染下变得朦胧无比,它在向全世界昭告,新的一天已然来临。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嬴欢忽而抬起头来,李玉清仍然还在盯着眼前的地砖,像一个丢了魂的躯壳。
她回到女人的身旁,想要做些什么把她从情绪中拉出来。
嬴欢想了想,开口道:“这里有地图吗?”
店里正好挂着一份市区地图,李玉清把地图递给少女,紧接着便去收拾歪倒的货架,整个过程没有说一句话。
每个人释放情绪的方式都不一样,嬴欢注视着女人的背影,本想开口再说些什么,但李玉清的眼睛却专注在货架上,更确切地说,是陷入了一个人的世界。
嬴欢将注意力转回手里的地图上,她拿起收银台上的铅笔,在地图中找到霍尔集团、研究所、旧工业区等对应的位置,标记成一个点。
她撑着下巴凝视着那几个黑点,扭过头去:“你还记得村庄的位置吗?”
李玉清恍然一顿,她停下手里的动作,拿过少女的地图看了一会儿,将村庄的位置指给她看,“这里。”
嬴欢点点头,将村庄用铅笔标记好。
如果将研究所、村庄、旧工业区三个点连起来,是个比较标准的正三角形,三条边的长度相差无几。
而三角形下方的几公里处就是边境线,山脉延绵、积雪不断。
她继续将周围的几条国道、河流、桥面等全部着重标记出来,一点不落地印入脑海里。
“你,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吗?”
李玉清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的身旁,那张煞白的脸终于恢复了些许血色。
嬴欢一怔,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光滑的纸面,回答克制而简短:“找我的朋友,我们已经失联很久了。”
李玉清看向她划出的区域,指出几个地标:“电视台、印刷厂、新闻出版社……或许,你可以试试在这些地方发布一些寻人启事?”
少女轻微皱着眉头,在那几个地点巡回了几圈,最后对她道:“嗯,我会考虑的。”
李玉清看得出她的顾虑,手指缓缓移动至“旧工业区”的标点上,低声说:“其实,旧工业区有一家著名的地下酒吧……”
少女的眼睛霎时间亮了亮,凑到地图前面。
“那里虽然鱼龙混杂,却也能搜集到很多信息,里面有很多情报贩子。”李玉清的语气平淡得宛若白开水。
嬴欢摸着地图,垂下眸子,“那个,你还好吗?”
她冷不丁来了一句。
李玉清愣了愣,干涩的眼睛缓慢地眨动。
*
少女一直很善于观察人们的情绪。
这种能力如果安在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身上,恐怕会是个极其可怕的劣势,但嬴欢不太一样,她的内核是个“机器”。
观察特定人群的情绪可以帮助她获得额外的信息,在这个奉行“效率至上”的社会,这是个完美无瑕的优点。
“我、我已经没事了。”
李玉清的声音里掩盖着几分勉强,她努力扯了扯嘴角,露出几颗牙齿:“我现在就带你去那家酒吧,就当做提前熟悉路线了?”
“可是……和你换班的人还没来。”
李玉清拉着她走了出去,将门口的“正在营业”的牌子翻转过来,变成了“暂时歇业”。
“路程没多远,也就十几分钟而已。”李玉清锁好防盗门,刻意略过门口那个趴着的男人,对少女点头:“跟我来。”
昨晚的雨带来了凉爽的气息,嬴欢的衣服半干未干,微风打在身上简直就和冬泳没什么区别。
李玉清是个跛脚,在便利店狭窄的过道里并不明显,一但走远路就暴露无遗了,她察觉到少女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小时候被自行车撞坏了骨头,家里拿不出钱来治,就落下了这个毛病。”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职工外套脱下来披在少女的肩上,“早晨的风最冷了。”
马路上积满了水,车流驶过时会溅起一大片水花,全部浇在了树丛里。
“昨夜的雨下得真大。”她轻声感叹。
嬴欢全程没说话,观察着附近几百米的环境。路上行人极少,偶尔一两个也都是年迈的拾荒者。
走着走着,她们来到一个上坡,两排的白桦树像守卫般扎根在道旁。
李玉清扬了扬下巴向她示意。
嬴欢往她目光的方向看去,上坡的侧面衔接着一个向下的隧洞,正好处于视野死角,被茂盛的草木遮蔽着。
像是防空洞之类的东西。
她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向前靠近。
隧道里躺着几个七扭八歪的男人,嬴欢仔细观察着他们的状态,应该是几个刚从酒吧出来的醉汉。
嬴欢贴着墙壁,谨慎地走上前去,用脚踢了踢几个男人的身子,试探了一下他们的清醒程度。
还好,起码还喘着气呢。
隧道更深处隐约有暖黄色的灯光,以及一阵音乐的响动。
嬴欢下意识想往里面继续深入,突然又想起外面的李玉清,她霎时间转过身去,却看见女人黑色的身影站在出口处,正微笑着看着她。
那双温柔的眉眼带着泪光,干瘪的嘴唇像月牙儿一样笑得弯弯的。
两个女人的视角一上一下,一个站在阳光里,一个站在阴影中。
她们彼此注视。
在这一刻,嬴欢的眼睛变得湿润起来,她嗓子涌出好多话想要说,但休止符已经提前落下。
“再、见。”她看见女人的唇语在说,“很、开、心、认、识、你。”
“我、也、是。”嬴欢轻轻点头。
脸上的泪珠骤然滚落,李玉清捂住嘴巴,布满茧子的右手朝着少女挥动。
女人僵硬而缓慢地转过身去,阳光倾洒在她的脸上,照亮着她的每一根发丝,每一处细纹,每一个毛孔。
她迎着光继续向前走,哪怕泪流满面。
但每走一步,她的眼神就越坚定。
两个不同年纪的女人最终还是背道而驰,直到消失在彼此的轨迹中。
但并不是所有的告别都是遗憾。
因为——她们都走上了一个崭新的、充满希望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