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嬴欢的沉默,孩子们都警惕地看着她,生怕下一秒她就会下车过来把他们再打一遍。
在这场诡异的对峙下,她开口了。
“我身上没什么钱,只有这个东西拿得出手。”
嬴欢妥协般地从外套口袋拿出一把压片糖果,这还是她从小助理的桌面上顺来的,准备路上用来补充糖分。
孩子们眼睛瞬间变得亮晶晶的,一齐上前哄抢。嬴欢可不惯着他们的行为,直接将手举到最高处,冷冷看着几个小孩儿在自己身前蹦来蹦去。
她呵止住眼前的小孩们,目光郑重:“糖可不是白给的。我会问你们几个问题,回答得最好的那个人可以得到一颗糖果。”
从工业区长大的孩子自幼就知道圆滑,他们彼此间对视了几眼,齐齐点头,回答了几声“好”。
不远处的工厂灯火通明,隐约能听见里面机器运作的声音,嬴欢抬了抬眼皮,随手一指:“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工厂吗?”
小孩们争相高喊:“是纺织厂!”
“有好多好多机器人在织布!”
“是彼得翁老板的家!”
旧工业区是贫富阶级、帮派、暴力、科技等多方元素的集合体,表面上是连政府都想直接放弃的一块烂地,实际上早已经成为了灰色产业的温室。
许多工厂都采用了高度机械化的设备,人工被机械全面取代,底层人民的生存环境一再被压缩。
富人更富,穷人更穷——一系列恶性循环下,这里的苦难一代又一代地加深,直到演变成了孩子们眼中的寻常。
嬴欢将一颗糖果递给最先开口的小孩儿。
麻花辫小姑娘在其他小孩儿嫉妒的眼神下怯怯接过,悄悄地说了声“谢谢”,随后将糖果慎之又慎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嬴欢默不作声地帮她把雨衣后的帽子扣紧,低低看着孩子们,想了想道:“你们中间最活泼的人是谁?”
“是托雷!”
“托雷!”
被围在最中间的小孩儿骄傲地昂起脸,想必他肯定就是他们口中的托雷了。
嬴欢从手心里挑选出一颗包装精致的糖果,与刚才的标准不同,这一次她把糖果递给了声音最大的孩子。
下面传来几句委屈的叫声。
嬴欢一一抚摸过他们的头,雨水沾满她的指尖,“好了好了,那就再来一个问题——”
寒风吹过林梢,树影重重。她斜坐在车座上,双手放在腋下最温暖的地方。
“抢答题——这个工业区里最厉害的人是谁?”
此话一出,孩子们齐齐噤住了声,似乎都有些忌惮这个问题。
没有人回答。
嬴欢当然知道他们想到的那个人是谁,只是他们不敢提起罢了。
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那名字与姓氏就成为了旧工业区统一的禁忌,是“邪恶”的代名词,是魔鬼。
“糖果好像不多了哦——”她假装遗憾叹气,手指揉捏着彩色包装纸,发出细碎的声响。
“是……”有人忍不住发出一个音节,其他人则十分同步地瞪向声音来源。
“……”
“……”
“是霍尔老大!”那个名叫托雷的男孩儿大声打破沉默。
“对,是霍尔老大!”一些胆子大的跟着附和道。
嬴欢在人群里精准找到那几个孩子,把对应数量的糖果抛给他们,语气里含着奖赏:“勇气可嘉。”
没有得到糖果的孩子们一个个垂下了头,都在想自己如果勇敢一点就好了,明明只是讲出一个名字而已。
“下一个问题——”
孩子们屏住呼吸,一个个像等待哨声的运动员,随时准备着冲刺。
“你们为什么叫霍尔‘老大’?他是什么很厉害的人物?”嬴欢抱着双臂,故意装作不解的模样。
“当然了!他超级厉害的!”
“霍尔老大是我们的偶像!”
“他从我们这个位置爬到了最高的地方!他是我们的信仰!”
小迷弟们冒着星星眼,那眼睛里包含着崇拜、向往、仰慕……
这里的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像霍尔那样从泥水里的流浪儿跃升到整个世界的“王”,那样就可以永远不用风餐露宿了!
他们不用捡残羹剩饭、不用担心帮战交火、不用害怕被人卖到别的地方……他们羡慕霍尔、敬佩霍尔、更想成为霍尔。
只是成为下一个霍尔前的代价,他们怎么会知晓呢?
嬴欢不禁思考霍尔在他们这个年纪都做了什么,杀人放火、越境贩毒、走私诈骗……这些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可孩子们呢?难道他们的人生只剩下成为霍尔这一条道路吗?
她坚信那不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乌云褪去,月亮终于露出它的面目。
她对着月色高昂起头颅,声音如溪水流淌:“听着,小家伙们——不用去信仰谁,也不用去成为谁。”
“世界上没有哪个人值得被信仰。”她的话语渐渐融入雨雾中。
嬴欢不擅长讲什么大道理,她既不是统领千军的大指挥官邬泽,也不是被誉为商界传奇的邬明仪,她只是一个穿梭过很多世界的寻常人而已,她仅能凭借自己亲眼看到的来讲述、描绘。
她可不希望他们中的某个人成为反叛者预备役。
孩子们看了看彼此,努力消化她的话语。
嬴欢数了数手里的糖果,递给麻花辫女孩儿,“去吧,一人一个。”
两只小手合并在一起,费力接过那一大把糖果。
女孩儿用水灵灵的眼睛盯着眼前的大好人,语气里充满了惊喜:“谢谢你,大姐姐。”
嬴欢无言,对着她轻轻一笑。
雨渐渐停了,树丛里的蛙鸣声格外嘹亮。孩子们排着长队,等待糖果放在自己的手心里。
这本该是个享受“爱”的年纪,家人的爱、朋友的爱、老师的爱……可他们偏偏却要经历这么多的悲苦。
眼前蓦然浮现出实验室里的景象,无数个孩子挤在狭小的房间内,眼睛里充满绝望与死寂。
嬴欢看着那一张张小脸上溢出的笑意,有些喘不过气来。
明明是两种相反的情绪,却是同一种境遇。
嬴欢闭上双眼,大口呼吸着雨后的空气,不忍再去打扰他们的好心情。
她戴好头盔,启动引擎开关,凝望着远方有光亮的方向。
“大姐姐——请等一下!”
身后传来女孩儿的一句高喊,嬴欢哪怕隔着头盔也能听见她声音里的颤抖。
嬴欢向身后瞥去。
孩子们一手紧紧攥着糖果,另一只手高高举起,朝着她的方向挥手。
小麻花辫站在人群最前面,兜帽下的脸庞在夜色中无比朦胧,她几番努着嘴巴,小心翼翼地说:“向北六公里是旧工业区唯一的加油站,那附近有家便利店,里面很暖和。”
“……”
“谢谢。”头盔下传来沉闷的声音,望着他们点了点头。
孩子们抱成一排,轮胎划过湿滑的地面,直到那身影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再也看不到为止。
*
幽暗的路灯忽明忽灭,勉强照亮指示牌上的文字,那是几个歪歪斜斜的手写体:加油站。
与寻常市区里那些加油站不同的是,这里的每一个加油机都被围上了护栏,像是在防着什么似的。
她将车停在距离最近的8号位,熄火、打开油箱。
加油员是个矮小而不起眼的男人,红色的工作服倒是很整洁干净,他看了眼少女,吹了个华丽的口哨:“小妹妹,成年了吗?”
嬴欢淡淡扫了他一眼,刻意加重声音:“95号,加满。”
男人耸耸肩。心想,只是寻常的客套话而已,怎么现在的女的都敏感成这样了。
不过仔细看看她的样子似乎也不像是什么善茬,于是他也懒得自讨无趣,举起油枪放入油箱口,等待加油机上的金额攀升。
“收银台在里面。”他扬扬下巴,用抹布擦了擦溢出的汽油。
便利店的店面不大,牌匾上的字母已经模糊到看不清了。
自动玻璃门的前方又多安装了一层防盗护栏,喷漆很旧,应该是在很久之前就被安装上去了。
“8号。”
嬴欢从手套里拿出两张现金,递给收银员,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后的货架上。
零食、饮品、香烟……都是一些记忆里久违的东西,她想,这里确实很温暖。
等待收银员找零的时间,少女那张已经冻僵的脸逐渐恢复了红扑扑的模样。
冷气被全部隔绝在外面,她的皮肤就像活过来了般,衣服黏在身上的感觉变得尤为突出。
伸手接过零钱和小票时,嬴欢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几枚硬币从她手里溜了出去,一直滚进了收银台底部。
她皱眉,弯腰去寻找硬币的踪迹。
收银员阿姨也跟着寻找,两个人一前一后,围绕着收银台打转。
“怎么了小妹妹,遇到麻烦了?”方才的加油员走了进来。
嬴欢一门心思找自己出走的硬币,根本没注意到男人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一只鬼鬼祟祟的手放在了她的腰下方,装作自然地拍了拍。
他没发现嬴欢的嘴角忽然向两边一扯,正感叹着年轻的身体就是好,还想接着得寸进尺向下滑去。然而就在下一秒,他的胸部硬生生挨了一记肘击。
整个人如同被打飞的沙包袋,直接飞出去两米远,撞上玻璃门发出一声闷响。
全流程不超过三秒钟。
在收银员惊呆的模样下,嬴欢慢悠悠地走到男人跟前,车钥匙在指尖匀速转动,她一脚踩在他的某个分身上。
“啊——”那声音尖锐得像屠宰场里的公猪,震到嬴欢都忍不住摸了摸耳垂。
也不过五成力罢了,足矣让他长一辈子的记性。
嬴欢挑起他胸前的工作牌,定睛一看。
“斐、耀。”
她的眼睛轻轻转动,最后又回到了已经晕过去的男人脸上。
名字怎么有点儿耳熟呢?这货和斐一然什么关系?
思索了几秒,嬴欢将工作牌放在收银台上,面露微笑道:“抱歉,让你受惊了。”
女人大概三四十岁,模样周正,气质文静。
对于嬴欢的道歉,她也只是摇摇头:“他不是第一次了。”
原来还是个惯犯。
嬴欢细细观察她的情绪,似乎能从中读取很多信息,忧惧、愤怒、无奈……有些东西是不言自明的。
简直难以想象,之前那些被骚扰的女人得温和什么程度才会让这种货色一直嚣张到今天。
天杀的。这么想着,她又转身狠狠补了几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