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刚进来就看见了少女恬静的睡颜,阳光、花束、黄鹂鸟……
所有的一切都偏爱着她。
他走向床边,将西装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阴影将少女全部笼罩。
说起来有些荒诞,眼前的嬴欢年龄竟然回到了15岁,一个半大的少年罢了。
无害、温顺、纯真——至少表面看上去如此。
她和他之间从来没有如此平和的待在一起过,也正因如此,眼前这副画面才显得尤为珍贵。
他靠在床头,瞳孔周围泛着鲜明的赤铜色,像几世纪前那些暗黑寓言里走出来的吸血鬼王子。
“我们该用怎样的身份来称呼彼此呢?仇人?宿敌?肃清者与反叛者?又或者是军校生和在逃犯?”
霍尔觉得自己像在对一个睡着的小姑娘讲睡前故事,还是那种很啰嗦的狗血十八线剧情。
很快他就被自己的想法逗笑,“那时的你有多狠心呢?你毁了我的所有,我的一切。”
霍尔缓缓牵起她的左手,力道隐隐加重,仿佛要扯断她一只手似的,把那只孱弱的手腕折叠至可怕的程度。
“你亲手把我送进管理局的情景可还历历在目呢,我猜那一刻你肯定很开心吧?”
当他的双手被手铐牢牢拷住时,她在想些什么呢?是否有哪怕一秒钟在为他感到歉疚?
答案或许早已不言自明,她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能期待什么呢?
宇宙星际遍扬她的英明神武,殊不知背后是数以千计的“受骗者”为代价。她是个老练的骗子——只不过目标是穷凶极恶的反叛者罢了。
“局里那几个不安分的家伙,他们坏了我不少好事,如果没有他们阻碍,说不定我会更早找到你……”说到这里,那两撇浓褐色眉毛拧成了一团,像是很厌烦提起这个话题。
“……罢了,你不会想听到那些疯子们的名字,但……总有一天你会再见到他们。”
他的眼睫微微垂落,谁让这女人欠的债太多了呢?与她结仇结怨的可远远不止他一个。
“不过你这废物家伙可别忘了,我霍尔才是第一个找到你的。”
霍尔用力捏了下少女的鼻梁,声音里含着几分恨铁不成钢。
两只眼球在薄薄的眼皮内转动了几下,睫毛随之颤动,似乎很不满他的做法。
他拨动那柔软的发丝,轻轻触碰着那漂亮的耳廓,指尖从脸颊一路流连,最终停留在脖子前的银色项链——来自某位院长的“杰作”。
他心头多了几分浮躁感。
霍尔欲要扯下那项链,就在手指发力的前一刻,被身下之人反手钳住。
少女慢悠悠地张开眼皮,没有丝毫睡着的迹象,“看来某些人在旧工业区的那些习惯还没改掉。”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霍尔无辜地看着她的眼睛,摊开手掌,项链还好好地挂在她的胸前。
嬴欢懒得和他扯皮,直接问出心中所想:“你到底怎么进来的──我是说,你究竟靠什么手段进入这个世界的?”
他那些话的信息量实在又多又杂,嬴欢闭眼听了半天也没听到她想听的,还不如她直接拷问方便得多呢。
霍尔见她这副模样,也是毫不客气地坐在病床旁的单人沙发上,领带一扯,他耸了耸肩。
“矩阵。我还得谢谢你们亲爱的院长呢。”
嬴欢转了转眼珠,尝试把记忆往前倒带。
矩阵开启的那一刻,她确实看到一个黑影落在自己身边,因为速度实在太快,根本分不清那黑影是人是鬼,所以也就是在那个时刻,霍尔随着他们一起进入了这个世界。
“……”
嬴欢忍了好久才把“你有病吧”这句话咽回肚子里,“所以……你大老远从管理局来到这里,有什么目的?”
总不可能是向她寻仇来了吧?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这人难道这么小心眼?
而且现在通货膨胀多严重啊!管理局供吃供喝还供住宿,这么好的铁饭碗就偷着乐去吧!
“见你。”
空气中突然冒出两个字,像沸腾的热锅里多了两颗冰块。
嬴欢忽然觉得嗓子痒痒的,连着咳嗽了几声,假装没听见他的回答。
“瞧你这架势——是要把肺都咳出来才罢休?”霍尔抱着双臂,看着她作秀。
“霍尔……”
“叫我赫伯特。”
嬴欢觉得头越来越痛了,她像死尸般望着男人的方向:“行——赫伯特,你知不知道‘越狱’是重罪?你知不知道自己造成了多严重的后果!”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这次反叛者出逃的事肯定早已在外面闹得沸沸扬扬了——星际危机管理局首次发生反叛者越狱事件,此事必定会对星际联合政府造成严重的形象损失,而余波扩散所带来的影响更是难以估量。
管理局负责人此刻说不定正眼巴巴在传送点等着呢,这可是动辄掉脑袋的大事。
“你说后果?我霍尔从来不在乎什么后果。”霍尔波澜不惊,说出的话更是充满了轻蔑,“倒是你——哪怕是失忆也不能让你学乖一点儿,竟然还成了军校生。”
话题莫名一转,她没想到的是,霍尔竟然提到了“失忆”这个点,难道他知道些什么?
嬴欢不由自主地抓紧被角,屏息等待他的下文。
霍尔被她的反应逗笑,“看来某人真的很期望从我口中得到什么有效信息啊!”
嬴欢无言瞪着他,所以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在逃犯抱有期待?
可是……万一呢?万一这个疯小子真知道什么信息……
她的下颚骨被一只掌心抬了起来。
距离被动拉近,嬴欢盯着那薄厚适中的唇瓣空白了几秒。
四周被一片张扬而辛辣的香水味所包围,带着一点点藏红花与肉桂的气息,但仔细回味能感知到其中浓郁的柑橘主调。
也不知道是不是嗅觉出了问题,她总觉得这个张牙舞爪的男人像只小蛋糕,纯甜口的那种。
“你在利用人之前,是不是也要给点儿对等的好处?”
他们两人的姿势变得逐渐奇怪。男人的半只腿死死压住少女的一只手,粗粝的手心托着她的脸部,黑黢黢的身影仿佛随时会压下来。
嬴欢脸色变得精彩极了,就差啐他一脸口水,然后再来套上下左右勾拳,让他认识认识什么叫做“士可杀不可辱”。
几个深呼吸后,她摇了摇头,“看来你搞错了一点,我们之间可从来不是什么平等的关系。”
他是在逃的通缉犯,而她是个失忆的废物,如果她现在不是个十四五岁小屁孩儿的话,恐怕早就直接血溅当场了。
霍尔咬了咬牙,着实是被她那副认真的表情气笑了。
他用手心强行固定住少女的脸,让她只能仰眸望向自己:“好、好——那你倒是说说,我们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我想喝水。”
她的话戛然而止。
这是在把他当作仆人差使吗?气头上的男人危险地眯了眯眼睛,她在刻意躲开他的提问,她在逃避!
眼前的男人仿佛静止了般,只剩下胸腔还在隐隐跳动,气氛压抑得可怕。
嬴欢觉得喉咙有些发痒,又忍不住咳嗽了几下,彻底成了一副气若游丝、半死不活的模样。
真是个没有服务精神的男人,她在心底冷冷唾弃。
嬴欢试图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指尖触碰至杯壁的一刹那间,被一只大掌半路截胡。
砰!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
玻璃杯狠狠摔在了地面上,发出巨大的碰撞声,杯体直接四分五裂,仅剩下一滩明亮的水渍。
嬴欢的心也跟着颤了颤,悄悄看了眼地上的玻璃杯,心道可怜。
再抬首,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眸竟然在散发着隐隐的黑雾。
嬴欢还以为自己吃了什么致幻蘑菇,两眼瞪得老大:“你……”什么情况,这哥们短短几秒里进化了?
男人慢条斯理地举起右手,一块锋利的玻璃碎片乘着黑雾缓缓抵达他的手心里,他将尖锐的部分对准自己另一只手臂,毫不犹豫地费力一划。
血,喷涌而出。
要不是腿上还打着石膏,恐怕嬴欢现在已经跑出十公里外了。哪有正常人一言不发就开始对自己动刀的?而且还是当着死对头的面!
嬴欢颤颤巍巍想要去摸呼叫器,还没等她伸出手,一团暗红色的雾气骤然袭来,将那两只手腕牢牢控制在头顶两侧。
“或许,我根本不需要你的答案。”血液在手臂上蜿蜒绵亘,他低低地笑,眼睛越发赤红。
他俯下头颅,用流动的血液将少女的嘴部完全堵住,不顾她的挣扎。
“唔——”
浓厚的铁锈味在唇齿间蔓延,嬴欢在慌忙间胡乱咬着他的血肉,企图用舌尖抵住那伤口,但根本就无济于事。
疯子!活脱脱的疯子!
流淌进她喉咙里的血液并非人类那般鲜红,而是更深一些的乌紫色,同样萦绕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少女的嗅觉细胞此时此刻变得更加敏感,她嗅到了其中一丝甘甜的气味,宛若恶魔的呼唤,一点一点地引诱着她继续蚕食。
不、不要。
恶心,恶心,恶心!
房间里传来少女的哀恸声,血液已经浸透了大半片衣襟,它们仿佛有生命力似的,钻入她的喉管,直达胃部。
她甚至不知道是否该称其为“血”,一个人类不可能流这么多血都还能保持正常的状态。
除非……除非他根本不是人类……
能对实体进行控制的红雾,还有不正常的血液颜色……
她的大脑顿时变得清醒。
他想做什么?自己会死在这里吗?
嬴欢绝望地瞪着天花板,一滴热泪从眼角缓缓滑落,埋入墨灰色的发丝里。
时间宛若在这一刻静止了般。
随着滚烫的血液进入喉咙,她的身体正在逐渐变暖,身上糜烂的伤口肉眼可见地愈合,就连视野也一点点变得明晰起来。
到最后,已经分不清是谁在主导这场荒谬的“饮血仪式”。血腥味弥散在整座房间,像活脱脱的人间炼狱。
*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男人总算是放下了手臂。
霍尔微微喘息,脸色有些许苍白,用拇指细细地擦过她的唇角,“贪心的家伙……”
嬴欢只猜对了一半,他并非纯正的人类血统,而是底层的混血种——血族与人族结合的产物。
他身体里的血谈不上有多纯净,但有一点他很喜欢,就是可以通过血液与血液进行标记。那意味着,无论何时何地,他都能通过彼此血液间的连结来进行“共感”。
这是否足够回答他的问题了呢?
——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是彼此间恨意足矣刻骨铭心的关系。
是血肉黏腻相连的关系。
是恨你而又不敢伤害你的关系。
嬴欢的感官在短时间内变得极其灵敏,血管内仿佛有蚁群成队爬过,叫嚣着要吸干他的血液。
吃了他,吃了他!
霍尔认真地操纵着雾气将少女固定在原位,注视着那双明眸:“你的眼睛……现在可真是漂亮得可怕呢。”
已经饮饱的少女双眸半阖,眼睑下的双瞳颜色不断加深,中央瞳孔与虹膜的界限逐渐消失,达到了真正意义上的纯黑色。
若是仔细看,便会感觉到其中浓烈的“非人感”。
嬴欢的身体不断颤栗着,是喉咙里那股挥散不去的甜腻味所带来的冲击。
她听得到他的声音。她甚至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骨子里呼之欲出的兴奋,仿佛有什么沉寂已久的东西被唤醒。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嬴欢才知道——那是来自基因里的不安定感,是她命中的劫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