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女已逝,只剩下北人,他可能穷尽半生也不会找到答案……”皇帝忽然觉着渴,举起酒杯,柳韵心执壶为他倒酒。皇帝瞧着下面,孟缄始终盯着呢,还有许多人,或多或少都往这边望。
皇帝苦笑道:“朕笔下这个北人是最惨的,惨到后面都写不下去。”
失了南女,话本亦失了灵魂,干瘪瘪何聊生?
“可以继续写北人的事吧?”柳韵心问道,“他应该有娶妻生子吧?”
她觉得皇帝一点都不惨,虽然忽听这个故事,觉得他无辜委屈,但冷静一下,皇帝统一天下,开枝散叶,一个都没落下。
真正的话本是北人奋斗史,南女只是前半部一个衬托主角的配角。
皇帝似乎是被噎了下,过了半晌,笑问:“韵奴,你觉着朕写的是自己么?”
“当然不是。”柳韵心紧跟着作答,“人哪能重生回从前?哪会一觉睡到十年后?《云中锦书》是子虚乌有,陛下的话本也不是真的。”
贺金倾二十有六,比她的太子哥哥小两岁,北朝太子比贺金倾年长八岁,那么北朝太子比太子哥哥大六岁。
皇帝的故事满打满算,分开五年,那北人与南女还在一起时,就有北朝太子了?
她心底不是不信真,只是觉着必有隐情,这位北人绝不是受害者。
皇帝敛容凝目,良久不语。
他的故事,的确是真。
但与陈道韵在一起时,他已经有子了——侍妾是先皇让纳的,儿子也不过是开枝散叶,他遇到陈道韵,立即明白什么是真情真爱,一颗痴心。
后来把妾室扶正,也是因为道韵已经去了……
微不足道的事情,皇帝瞒着陈道韵,亦觉不必在话本里提及。
皇帝猜测,陈道韵与他分开,可能是有妾室的事被戳了。
因为她的性子是宁为玉碎。
但那得怪十年后那个他没有好好守住秘密啊!
凭什么让十年前的自己来承担?
这便是他心中卡着的刺,忿忿为己不平,总觉得上苍应该给他弥补点什么。
但补什么?怎么补?他能得到吗?
全似拳打棉花,使不出力。
皇帝想他的事,柳韵心在身后,被这个真真假假的话本勾得忆起父皇和母后来。母后去得早,父皇独自抚养他们长大。后宫空置,许多大臣劝谏父皇立新后,再不济,纳几个昭仪昭容,哪怕是良人,充盈后宫,多些男嗣。
父皇却一一拒绝,有一回大臣提议时柳韵心在身边,听见父皇告诉大臣,他等了十年,才娶到母后。成亲时答应过她,一生不离不弃,哪能她到地下瞧不着了,就食言背誓,弃她另觅新欢?
柳韵心以前不懂父皇的话,现在明了。
眼眶不禁湿润。
至于“鸪鸪”这个名字,柳韵心知道的说法是,母后在少女时就想好儿女的名字,这是她的主意,与父皇无关,亦非同北朝皇帝讨论的结果。
“韵奴、韵奴。”
她听见皇帝喊她,可能不止这两声,也许唤了一会儿,柳韵心没反应过来,所以皇帝又改喊柳韵致:“道奴。”
姐妹俩双双反应过来:“陛下何事?”
皇帝左看看,右瞧瞧:“你俩会弹《人攀明月》吗?”
这是首常见的南曲,但要学琴十年以上才能弹。
韵心韵致都会。
二女都答会弹,皇帝点头:“可惜下面只有一把七弦琴,韵奴啊,你弹琴。道奴,你弹筝合奏可好?”
柳韵致闻言蹙眉,父皇多次提到,筝是落花飞絮,琴是高山流水,两者可以独奏,却不适合弹。柳韵致谨遵末帝教诲,询问皇帝:“可否予奴一只洞箫,与姐姐合奏?”
琴应该配洞箫才是。
而且《人攀明月》,冷月清箫,意境也合适。
皇帝含笑准了,命熊公公去取底下伶人的唯一一只箫,仔细擦干净了,备给柳韵致。
熊公公头大,取了箫用泉露洗,怕水里有毒,用帕子擦,又怕人给干净帕子抹了无色无味的毒药……实在是有太多事算到他头上,令他疑神疑鬼,胆战心惊。
待熊公公把干净洞箫递给韵致时,皇帝还怪他:“怎么备了这么长时间?”
熊公公顿时只想扑到对食怀里痛哭流涕。
皇帝已转向柳韵心、柳韵致,命二人去下面演奏。百官们此时有些在喝酒,私聊,并不是人人注意到,直到柳韵心坐在七弦琴前,抹勾出一长串的音。
韵致洞箫似一只凤凰,鸣叫着飞到九天上去。
官吏们渐渐安静,将目光都投向中央。
“这是什么曲子?”
“好像是《人攀明月》啊……”
《人攀明月》不难,柳韵心弹时有余力余光,观察四周,随着曲渐成调,大家的目光竟无一例外从她和妹妹身上,转向贺金倾。
是因为三皇子把她们从南地带来吗?
是柳韵心猜不到的原因。
刘良人便是凭《人攀明月》挣得皇恩。
今日宴会上的好些老臣,一想起来还历历在目:当年刘伶女尚在弹琴,皇帝已经目光灼灼。待她一曲终了,皇帝打横将她抱起,再也没有出现在那年那日的筵席上。
近十月后,刘良人诞下皇子贺金倾。
众人想到这,不免投向贺金倾的目光里多了几分鄙夷和戏谑,还有些看热闹的、惋惜的、不怀好意的……贺金倾皆坦然接受,反正不是第一回,老头子爱听《人攀明月》,总强迫人弹,人一弹,大家就来瞥他。
而且老头子听完《人攀明月》还总要告诉大家,自己爱听是因为陈道韵为他弹奏过。
贺金倾视周围目光为无物,只专心听曲。他不擅曲工,唯懂《人攀明月》,指何时该按弦哪里,按多久,每个音该在什么调子,多少婉转,多少绵长。
他听着听着,忽然心中大恸,皇帝总告诉母妃,她弹得跟陈道韵一模一样,以至母妃以为自己毫无能力,原本热爱的七弦琴也越弹越灰心。但此时贺金倾听着柳韵心的《人攀明月》,有五、六个音是不一样的,不是弹错,是本来的调子和感情就不一样!
母妃的月是柳梢月,母妃的人,是攀月寄相思的人。
而柳韵心的的月是家国千里月,她的人,是攀月解乡愁的人。
母妃完全不必妄自菲薄,她的曲子是独一无二的,泉下有知,希望她能得一点点安慰。
一曲终了,皇帝立刻就鼓起掌来。
他一鼓,四方群众紧跟着就响应,喝彩声连绵不绝。皇帝从台上走下,不住感叹:“韵奴道奴,你俩的《人攀明月》,同你们母亲演奏得一模一样。”
贺金倾心中默道:呸,放.屁!
柳韵心则一面回应皇帝,一面去观察四周,诸人皆是同一张赞赏感动神色,那贺金倾更过,竟然眼眶湿润——令柳韵心不仅想起南宫梨园特意养的“品乐人”,他们领俸禄听曲,感情充沛,每一曲终了,都能感动泣然。
贺金倾这哭也没钱,可惜了。
再精彩的曲,也有人散时。《人攀明月》结束不一会儿,乐伶们就开始奏起别的曲子,新的舞姬们也再次上来。
或喧嚣热闹,或清贵雅致,七、八首之后,伶人们携着各自乐器退下,柳韵心瞧着,内侍们把中央的台子毯子都撤了。
她以为夏宴已经结束了,哪知不一会儿,十个六内侍合力抬来一张大鼓,鼓皮泛着一种罕见的灰色,而后出来八个体型最彪悍的内侍,各执二槌,站于大鼓八面。
接着,有宫娥源源不断端来鲜花,前后超过百盆,堆在一起,成锦簇花团。
又有内侍提来铁笼,放出笼中八、九只白鹤,绕冰湖飞翔盘旋。
熊公公此时提了个桶,里面盛着石灰,垂着头一点点在地上洒成一条线。
皇帝欣赏着一笑,笑同身后二女道:“夏宴的重头戏,到现在才算开始!”
柳韵心脑子里努力搜索北人习俗,试着对上号,可真没听说过。她去瞧柳韵致,妹妹摇头,也不知道。
皇帝余光窥见柳韵致摇头,笑道:“这是夏宴上的‘花试’,你们南人自以为尊贵,总觉得我们粗鄙,不屑了解我们的习俗。”皇帝瞧着自己的女儿们都站起身,还有一些随行的后宫嫔妃、女官,亦陆续汇到中央,不由得眸中笑意更浓,“玉京的花期短,好些冷得春天都不愿开。只有到了七月前后,才能凑集百花。于是夏宴上会举行‘花试’,宫里所有的女眷都可以来参加,以绸包了头的箭比试,鼓停前谁能射下牡丹,谁便是胜者。”
皇帝好像很喜欢看“花试”:“‘花试’大家既能一起赏花,还能游艺同乐。”
“那飞鹤是做什么的?”柳韵心追问。
皇帝一楞,良久作答:“那个纯粹是为了好看……”
祖宗规矩,繁花仙鹤,更赏心悦目不好吗?
瞧着女眷们领了弓和箭,纷纷站到线后,有一穿鹅黄衫子的娇俏少女,手拧着两张弓,快步跑到皇帝面前:“父皇,可不可以让她们也参加?”
少女握着弓指向柳氏姐妹。
她是前皇后所出的平乐公主,与太子一母同胞,母亲哥哥皆因南国妖女受罚,不由对韵心韵致怀恨在心,方才众人喝彩《人攀明月》时,就已妒得牙痒痒了,终于找着奚落南女的机会。
皇帝闻言肃穆,沉道:“平乐,别闹。”
南女不比北女,没有从小受训练,手上力量弱得很。莫说张弓,皇帝以前与陈道韵玩投石游戏,她都不会,试着头了两个,玉臂酸了七天。
她的女儿亦同她一样。
皇帝拒绝柳氏姐妹参加“花试”,不想她俩出丑。
平乐却坚持道:“父皇,儿臣想邀她们参加嘛!‘花试’的规矩,不是在场女子,但凡愿意都能参与么?”
皇帝笑道:“那你也要问她俩愿不愿意啊?”
平乐闻言,眯眼眺向柳韵心,故意提高了嗓门:“你们不敢参加,是因为南女都骨软肉酥,很容易没力气么?”
这一句暗含了歧义羞辱,数名男臣听见,立即不怀好意笑出了声。
“谁说我不愿意?”柳韵心出声道。
她不慌不忙走下来,伸臂摊手,找平乐公主要弓。
平乐万万料不到,愣住未做反应,柳韵心瞟了瞟两张弓,抽出平乐右手那张。
待柳韵心已将弓完全拿在手里了,平乐才反应过来,左手是她准备给柳韵心的,做了手脚的那张,右手是她千挑万选,今天场上最好的一张弓,是为了自己出风头用的。
平乐正在着急,就听见柳韵心说:“殿下迟迟不应,我只好自己随便选了,希望它能好用。”
9.3周四,也就是后天要开V,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到时候要有三合一万字章,所以明天就不更啦(乌龟型选手实在产不了太多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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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