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内空气好似凝固住了,安静的落针可闻。只听到微风徐徐刮过枝头的声音,几片杏花被卷着,飘飘荡荡落下。
谢重华接住一片杏花瓣,缓缓笑了:“是我杞人忧天了,陛下自不是秦昭王。”
可万一呢?万一陛下真的忌惮上了谢家,细想想,贺氏想得心惊肉跳,丈夫手握重兵,女儿是中宫皇后,亲朋故交显贵者不计其数,要再有个嫡皇子,贺氏眼皮跳了跳,说他们谢家想犯上都是有人会信的。
天地良心,他们家国公爷忠心耿耿,万没有这不该有的心思。贺氏不觉得是皇后是随口说说,只怕是有人在皇帝跟前下蛆,皇后听到了风声,所以有感而发。
“陛下英明,可就怕那起子小人,见你父亲立功眼红,就在陛下跟前搬弄是非。”贺氏捏捏帕子,带着怨气,“说来武将难为,打不赢仗,那就是无能,打赢了,又有人说居功自傲。叫我说,还是解甲归田了好。你父亲出发前还和我说,这次凯旋了,他就上书告老。”
当时贺氏还当丈夫随口那么一说,皇后娘娘无子,地位就不是那么稳,他们谢家也算不得稳当,丈夫怎么能退下来。如今听了皇后一番话,方觉丈夫不是随便说说,实乃深谋远虑,到底是她见识短了。
谢重华不动声色地扫一眼狗皇帝,她就等着贺氏这句话,贺氏不说她也要转着弯说出来,不过贺氏说来比她更合适。
父亲当年是真的想急流勇退,也真的做到了,此次凯旋后,他以旧伤缠身为由告老。可景宣帝多疑成性,觉得父亲哪怕不掌兵权,然根基深厚,依然可以一呼百应,不除之不安眠。
谢重华微微一惊,片刻后道:“倒也好,父亲年岁也不小了,正可颐养天年,从此含饴弄孙。”
景宣帝眼神复杂,谢氏真的愿意急流勇退,放弃到手的权势,是朕多疑了?
若真如此。
再好不过。
“那感情好,给三郎寻个轻省的差事,也好时常陪陪我。”萧氏刚还有惶惶,眼下已经想的挺美。
贺氏无奈,这可真是个心宽的。
谢重华顺势打趣起萧氏来,没有继续表忠心,再表就显得刻意了,凡事过犹不及。今天说的已经够多,想就此让狗皇帝收了疑心没那么容易,不过想来狗皇帝不可能无动于衷,只要他会动摇,她就有机可乘。
闲话间,就到了午膳时分,谢重华留了贺氏和萧氏在正阳宫用膳,用到一半,景宣帝赏了四道御菜下来。
“陛下听闻国公夫人和三夫人来了,便让奴才送几道菜来。”
贺氏有些受宠若惊。
谢重华心下一哂,狗皇帝是亏了心想让自己良心好受点。
景宣帝的确有点亏心,皇后手拂过腹部那一幕不断在他眼前掠过。
大婚前,先帝就在这太极殿里召见他。
先帝说,在他未能乾纲独断前,绝不能令谢氏女诞下嫡子。
先帝还说,目下看来,谢氏是忠的,不然他不会择谢氏女为太子妃,只是有了嫡子,谢氏心态必然发生变化。
先帝给了他两种药,一种一劳永逸,无药可医;一种需定时服用,日久天长固然伤身,却还有医治的希望。
想起杏花树下笑意盈腮的少女,他选了后者。
当时先帝就那么看着他,良久,笑叹了一声:“年少慕艾呢。”
景宣帝不觉笑了下,那样明媚璀璨的女子,谁会不喜欢呢。
有时候他忍不住会想,她若不是谢氏女,他们之间也许会更好。
想起皇后脸上的苦涩笑容,景宣帝有那么一瞬间想停了那药,他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压下了这个不理智的念头。
他尚不能乾纲独断。
军队还未彻底掌握在他手中,他登基方六年,虽然已经在军中提拔了不少自己人,然到底时日尚短,不及以谢氏为代表的一干勋贵威望重。军队这地方,威望人心比他这个皇帝好使。真到了那一步,下面的兵将未必肯听他这个皇帝。
谢氏有放权之心,那再好不过。到底是辅佐他登基的功臣,又为大周立下赫赫功劳,他也不想和秦昭王似的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声。
*
送走贺氏和萧氏,谢重华遣退旁人,只留下芝兰,谢重华开门见山:“今日母亲给我出了一个主意。”
芝兰不明所以地眨了下眼。
“母亲说,我既然怀不上,不如抬举你。”
芝兰愕然,回过神来,慌忙跪下,因为跪得急,膝盖砸在地上发出噗通的声响,疼得芝兰的脸都扭曲了下,不过她并没有心思去揉,急切道:“娘娘明鉴,奴婢万万没有这样的心思。”
谢重华望着她,似乎在研判。
芝兰举手对天发誓:“若奴婢有这等见不得的人心思,就让奴婢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她又急又慌,恨不得把心剖出来以证清白的模样,恍惚间,谢重华几乎要以为那一世惨烈全都是她的错觉,芝兰从来不曾背叛,她怎么可能背叛。
“看把你急的,”谢重华笑了下,“我又没说我答应了,我就是和你说一声,让你知道有那么一回事,免得你从旁人那听来只言片语,多思多想。”
芝兰呆住了,眼泪还缀在眼眶里,愣愣地望着谢重华。
谢重华扶她起来,拿了手帕细细擦掉眼泪:“我的性子你还不知道,这些年来我何时向皇上荐过女人。”
芝兰破涕为笑:“娘娘吓死奴婢了。”
“倒是我的不是了。”
芝兰:“是奴婢太急了,没等娘娘把话说完就急了。”
谢重华笑笑:“那我后面的话,你先听我说完,好好想想再回答。”
芝兰的心立马又提了起来。
谢重华便说了谢达求娶之事。
待她说完,兰芝毫不犹豫地拒绝:“奴婢不想出宫,更不想嫁人,奴婢就想一辈子服侍娘娘。”
谢重华看着她:“谢达已是六品官身,你嫁过去就是官太太,以谢达的势头,诰命加身这一天指日可待。夫妻美满,儿孙绕膝,难道不比你留在宫里孑然一身的好。”
“奴婢现在这样很好,奴婢就想陪着娘娘。”
谢重华笑了下:“你不必放心不下我,我已不是初进宫时,懵懵懂懂需要你照顾。在这宫里待了六年了,我能照顾好自己,倒是你,是我亏欠了你,耽误了你这么多年。”
“姑娘是有玉兰了,嫌弃奴婢笨手笨脚想打发了奴婢是不是。”兰芝又哭起来,伤心极了,“姑娘嫌弃奴婢说一声就是,何必要用嫁人这种方法打发奴婢。”
谢重华看着她,轻轻一叹:“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我自幼一块长大,情非一般,我总是盼着你好的。”
她不想芝兰走上前世那条路,留下一声对不起一尺白绫结束了年轻的生命。她不应该兴高采烈地当她的人上人吗,要这样,自己反倒不会心软。
当不了好人,做坏人又不彻底,活的那么拧巴,何必呢。
“奴婢知道娘娘是为了奴婢好。可人各有志,奴婢并不觉得嫁人会比现在好,嫁了人就要伺候公婆,应酬妯娌小姑,还要讨好丈夫。都说女儿家最好的时光就是做姑娘的时候。”芝兰顿了顿,“奴婢斗胆问娘娘一句,您觉得是现在的日子开心,还是在沧州开心?”
自然是沧州的日子开心的,无忧无虑,天真单纯。可面对芝兰,谢重华的回答是:“自然是现在。”
芝兰注视着谢重华,语气竟有点悲哀:“娘娘骗人,娘娘没以前爱笑了。”
谢重华哑然。
芝兰执拗地看着她,彷佛想听她如何解释。
“小时候一块点心一朵花就能高兴许久,自然笑得多。可人总是会长大,长大了就没小时候那么容易满足,也就笑的少了,并不是说没小时候开心了。人生每个阶段,对开心的定义都是不同的。”谢重华叹叹气,“看来是我没起到好榜样,让你对嫁人有了阴影,可你不能只看我不好的地方。何况你和我的情况并不同,谢达父母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再是通情达理不过。你和谢达又是青梅竹马,他对你一片痴心,且有我在,他们家万不敢对你不好。”
“谁说青梅竹马就一定要在一起。” 芝兰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色。
谢重华正想说那你想找什么样的,她并不强求非得是谢达,只是希望芝兰能离开这个漩涡。然她刚启唇,便见芝兰倏然抬头,眼神里竟有一种莫名的光:“娘娘和秦王不就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