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厌稍稍收起嫌弃表情,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哼,一只手按着邱冀的伤口,抬起头,上下打量着聂惠兰,勾勾唇角笑笑,说道:“我看你还是先祈祷他没有死吧。”
“如果他死了,你会把我抓起来吗?”聂惠兰手中握着剑,紧张问道。
袁厌低着头,按着伤口的手稍稍松开我,鲜血便用从邱冀身体里喷涌而出,他虚弱喊道:“捕快救……救我。”
他又抬起头,看向聂惠兰,理所当然道:“我会做我该做的事情。”
短短一瞬,聂惠兰心里出现不少奇怪景象,要是邱冀死了,思齐必然也要遭到漫天流言,她不一定受得住,家里两个倒霉东西指不定还要想尽办法,再把她‘卖个好价钱’。
她望着紧闭的大门,又看向这里唯一的外人,怀中搂着瑟瑟发抖的女儿,心中陡然生出杀人灭口的想法,为了保护尤思齐,她可以做任何事。
袁厌察觉到她的视线,也猜到她的想法,即便如此,他也没抽出腰刀的打算。
他甚至没有抬头,只是朝她举起左手手掌摆了摆,叹气道:“聂女侠,别忘了外头有多少人看着我进来,你把我一起杀掉,只会让你的罪加重,而且,我该做的事情,也并非把你抓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聂惠兰一时之间,没能明白他的意思,看向她的表情略带茫然。
他也不因被误会而懊恼,稍稍缓和下语气,目光落在尤思齐身上的伤口之上说道,
“我们这破镇子,不,这世上所有的律法,从不保护被丈夫打的女人。”
“律法是男人置顶的,在他们眼里,女人就像是能够被丈夫随意玩死的玩具一般。”
聂惠兰对他的话深表赞同,连连点点头,生气道:“这简直没有道理!”
“确实没有道理。”他用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看着邱冀,凉凉道,“我们没法轻易改变律法,但,众口铄金,你只要让外头的人帮你说话,你便不会有事。”
聂惠兰犹豫道:“可是,他们——”
袁厌笑着说道:“他们会帮你的,这天底下没理由的道理多了去了,女人死掉没人追究,不代表活着就要逆来顺受,母亲保护女儿,更是天经地义,记住,你今日是失手伤了邱冀,我会这么告诉县令,而你,不必多说,当着众人的面,让他们看见她的伤口,带着她回家便好。”
聂惠兰当然也想带尤思齐回家,但她搞不明白袁厌帮她的理由,疑惑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袁厌身形娇小,但力道可不小,他一脚踩在邱冀裸i露在外的丑陋命根子上,布鞋尖一点点用力,邱冀发出一声惨叫。
他扬扬下巴,面上笑意更甚:“我看不惯丑东西,仅此而已。”
“走吧。”他催促道,“我不会让他死的。”
聂惠兰依旧心有疑虑,但她怀中的尤思齐拽拽她的衣服,小声道:“娘,我想回家。”
“好,我们回家。”她连忙道。
她带着尤思齐快步回到屋内,她思考过袁厌的话,觉得既然要博同情,那越是血淋淋的便越好,于是她只拿一件外套给女儿披上。
尤思齐呆滞的要命,只顾着瑟缩在聂惠兰怀中。
她搂紧女儿,一步步向外头走去。
尤思齐穿着浑身是血衣服,脸上脖子上手臂上,全是伤口,母女二人依偎在一起,一步一步往尤家走去。
路上的行人大多侧足观看,尤思齐便更往聂惠兰怀中缩。
她拍拍女儿脊背,安慰道:“快到家了。”
街坊最爱的便是看热闹,聂惠兰什么都没说,但她们母女依偎着彼此,这样‘声势浩大’回到家中,邻居根据邱冀的人品,自然猜得到发生了什么。
人们在知道有人被打死,和看见差点被打死的人,通常都会露出两个反应。
当赤i裸的现实被摆在眼前,他们怎么也没法轻飘飘的,再去说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狗屁道理。
她们到家的时候,尤逸群正一脸惆怅坐在门口,他看见母女二人的瞬间,惊恐顿时爬上脸庞。
他伸出手指着母女二人,面红耳赤道:“思齐已经嫁了人,你这么把她带回来,这,这成何体统!”
街坊领居这一次完全不站在他这边,反倒对他的做法颇有微词,
“尤逸群你愣着做什么,你女儿遭受了这么大的屈辱,你难不成还要赶他走?”
“哎哟,该不是因为你妻子爹死了,你就不想要她们母女俩了吧!”
“好你个尤逸群,平日里看着人模狗样,没想到竟然如此看碟下菜!”
尤逸群被这么一顿数落,只能尴尬地将聂惠兰母女迎进屋内。
他为了防止邻居继续指指点点,连忙关上门,方才看向聂惠兰问道:“你怎的把女儿接回来了,邱冀也不拦着你?”
聂惠兰见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关心浑身是血的女儿,她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惊讶,只不过她怀里的尤思齐身子倒是抖了抖。
她平淡道:“我捅了他两剑。”
“哦,原来是你捅——什么,你做了什么?”他睁圆眼睛震惊道。
她见到他这副表情,心中陡升恶作剧得逞的快感,她咧嘴笑道:“他这么欺辱我女儿,我只捅他两剑,可真算是便宜他了。”
“可是——”
聂惠兰撩起尤思齐的衣服袖子,衣服外头的伤口已经是触目惊心,原本被袖子遮挡住的部分下头,更是几乎没一块好肉。
尤逸群动动嘴唇,后退两步居然冒出一句:“我,我不知道他下手这么重。”
尤思齐这么聪明,这会儿听见父亲的回答,哪能猜不到真相。
她抬起头一脸震惊地看向,素日里最为敬重的父亲,难以置信道:“你,你早就知道他会打人?”
“他不仅知道邱冀会打人,还知道他打死过两个妻子。”聂惠兰自然不会帮尤逸群瞒着,她恶狠狠道,“甚至,他还收背着我们收了邱冀一大笔钱,甚至私自克扣不少,你外公给你准备的彩礼,只为他想要收买考官,纳妾生儿子!”
她望向父亲,颤抖道:“爹爹,这是真的?”
尤逸群连忙道:“思齐,你听爹爹解释!”
尤思齐甩开尤逸群的手,躲在聂惠兰身后,她此刻只觉得父亲让她感到陌生。
她语气愈发不稳,喘着粗气,好一会儿喉咙里都说不出任何话来。
何翠翠观望了好一会儿,这会找到机会,便拿着菜刀冲出厨房,指着聂惠兰骂道:“你们母女两个没一个省心的,这下好了,一个生不出儿子的赔钱货,一个嫁出去还被退回来的赔钱货。”
“你再说一句试试!”聂惠兰飞快抽出剑,直指何翠翠。
何翠翠被她的气势吓了一跳,但她想到自己手里也有刀,有什么好怕的?聂惠兰就算习武,又能怎么样,女人能成得了什么气候。
不就靠着她爹花钱给她买的神兵吗!
她的菜刀也不差,她骂骂咧咧道:“我会怕你?我就说,我就说!你们大大小小两个赔钱货,赔钱货,赔钱货!”
聂惠兰冷笑一声,脚尖点地便向上窜去,她毫不留情踩着尤逸群的脑袋当做跳板,轻盈一跃,稳稳落在何翠翠面前。
她第一剑算是手下留情,停在何翠翠鼻尖前方,她冷冷道:“向思齐道歉。”
“我,我是她长辈,况且我哪里说错了!”她梗着脖子大声道。
她死不认错,咬着一口烂牙,双手举着菜刀在空中乱挥。
聂惠兰身子往边上一侧,她抬起干瘦手腕,银光一闪,众人只听叮得一声,何翠翠的手掌就像是使不出力气一般,菜刀自己长着翅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牢牢插在大门之上。
尤思齐一直站在后头,起先十分担心她的母亲,双手攥紧衣摆,后来——她只能看见她像是一只从来无法被困住的飞鸟一般,张开翅膀飞上天空。
她差一点便再也看不见她的背影。
她没见过真的大侠,但她看过不少画本,她不免觉得,她的母亲比所有连环画里的侠士,都要厉害得多。
她的轻功那么好,她的剑法使得那么漂亮,绝世舞姬的步子也不会比她轻盈。
她开始质问自己,为什么,从前所有人都觉得,她不能,也不该去做个女侠。
她曾经救过无数人,今天将她从炼狱之中拉起,她本该——去拯救更多人,而非只是困在家里给他们洗衣做饭。
为什么?
她也不知道。
难不成,就因为所有人都说,女人做不到,所以她们便一定做不到吗?
她看向一旁站在原地,一动都都不敢动的父亲,只觉得‘他们’可笑至极。
父亲卖掉她,母亲保护她。
她能够猜到,即便今日街坊站在她们这边,但日后,母亲定要受到不少指责。
她敢打赌,今日救她的要是个男人,哪要这么多麻烦事情,救人就是救人,男人路见不平杀个打老婆的恶人,是会被夸侠义心肠的。
所有人都会直接拍手称快,而非像是聂惠兰一般,还要这般弯弯绕绕,才能成功将她带回家中。
啊,不止如此,要救她的是个男人,指不定她刚逃出一个男人的魔爪,便又会被与另一个男人一起,编成一段淫词艳曲。
啊,说不定已经有了。
袁厌袁捕头嘛,尤思齐垂着眸,居然止不住笑出了声。
真是可笑至极。
聂惠兰看着眼前的老妇人,到底没法向对邱冀一样对待她。
不过,今日都已经撕破脸,她也没打算轻易放过她就是。
她举着剑,打算放些狠话,却听到女儿突如其来的大笑。
她连忙回过头,看向尤思齐担忧问道:“思齐,这是怎么了?”
尤思齐朝她摇摇头,垂眸笑道:“娘,我突然明白了一些道理。”
“什么道理?”
“书里说的东西,未必是正确的。”
尤逸群见聂惠兰神色逐渐缓和,尤思齐的面色又渐渐红润起来。
他便也松了口气,想着夫妻床头吵床尾和,这会儿消气便也不会再有什么大事。
他开始拿出往常的语气,看向尤思齐说教道:“思齐啊,书里哪不正确的东西,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没看懂,女孩子家家嘛,看不懂书里的东西这很正常。”
要是换做从前,女儿定会露出温婉笑容,开始向他请教。
但今日的尤思齐,大抵是被她母亲给带坏了,居然咄咄逼人道:“父亲看懂了吗?”
“这——”他涨红了脸,开始支支吾吾。
聂惠兰嗤笑道:“思齐,你问他做什么,他要是能读懂所有书,还能这么多年,连会试的门槛都摸不到?”
尤逸群红着一张脸,反驳道:“我,我明年一定能高中!”
聂惠兰耸耸肩,阴阳怪气道:“是,你到时候再娶你的娇妻美妾,要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还能替你生八个大胖小子。”
尤逸群听了这话,愈发觉得聂惠兰是在呷醋,他沾沾自喜想着,他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感情,她不高兴也正常。
他只要收回娶妾的话,她定然会气消。
他说道:“惠兰,我方才不过随口一说,你怎么如此斤斤计较,现在还在提呢?我,我不会在这时候给你写休书的,你要真不喜欢,我不纳妾便是。”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写?”
“惠兰,我都答应不纳妾了,你也别太得寸进尺。”
虽然尤思齐这一个月来,一直被关在邱家几乎没得到机会出门,但她是知晓聂鸿志死讯的。
她脑子转得快,不用聂惠兰言明,她很快便猜到,父亲为什么要给母亲下休书。
她从前知道父亲并算不上伟大,但从未看不起尤逸群过。
如今,他只让她觉得恶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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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个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