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惠兰近日愈发有种,对任何事情都不在意的脱俗感。
她当真不生气,但袁厌当她在忍让。
袁厌提起腰刀,眯着眼睛不悦道:“你们要是再对聂女侠口出秽语——”
几位老捕快对视一眼,露出一口黄牙,拍拍鼓起的肚子,哈哈笑道,
“难不成,你要告诉县令?”
袁厌面红耳赤,自然是气得。
聂惠兰将目光从街对面的摊贩身上挪开,按下他的腰刀,垂眸笑道:“你瞧瞧你,近□□我读书写字,自己看过的书里头说过什么话,倒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袁厌收起火气,面露疑惑,问道:“什么话?”
聂惠兰错开袁厌的目光,看向几个捕快,笑眯眯说道:“书里说,不与傻瓜论短长。”
几位捕快同时瞪大眼睛的场面非常好笑,袁厌说他们不学无术,倒也不加,几人花了一些时间,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抬起手便指着她骂骂咧咧,且骂了良久,翻来覆去都是几句重复的话。
他们即便恼怒,却在衡量利弊之后,没有赶走她的的打算。
要是聂惠兰走了,衙门里少个苦力,什么脏活累活又要落到自己头上。
聂惠兰喜欢得罪人,喜欢打架,那便让她去呗。
反正她是个女人,女人无理取闹,天经地义。
“我们不同女人计较!”几位捕快梗着脖子说道。
她挑挑眉毛,阴阳怪气道:“惠兰多谢几位捕头宽宏大量,不与我这个昨日几乎做了衙门所有活的女人,一般见识。”
袁厌看着几个捕快气急而去的背影,单手搂着聂惠兰的肩膀拍了两下,欢快笑道:“惠兰,你原来不是不与人争,而是一出口就气死所有人啊!”
聂惠兰轻轻一笑,抬起手,搭在袁厌手背之上一触即分。
两人同时默契一笑,便向着对面盯了好久的小摊贩,袁厌祭出腰刀,聂惠兰双手环胸问道:“大哥,你在卖什么,不能给我们看看吗?”
两人一唱一和,没一会儿便将,私自贩卖违禁物品的摊贩缉拿归案。
近日,她做了不少助人为乐的事情,她没听到谁为她喝彩,反倒是指指点点愈发的多。
她充耳未闻,因为她知道,她要走的这条路,必然布满荆棘与流言,她也不打算徒增烦恼。
走吧,绝不回头。
其实,聂惠兰原没有给袁厌添麻烦的打算。
若非袁厌执意要求,她于情于理,都不该住在袁厌家中。
袁厌对她非要搬走的执念感到不解,他关上门,脱掉外套,摘掉帽子将一头柔顺秀发披散在肩头。
她走到她的面前,看向她皱眉道:“惠兰,你明知道我们都是女人,还想着避嫌做什么?”
聂惠兰笑道:“避嫌?不,我问心无愧。”
袁厌不解道:“那你为何非要走,我们姐妹在一起,不正好有个照应。”
聂惠兰双手环胸,看着比自己小几岁的袁厌,温和笑着。
她的容貌并不像是男人,反倒有着一弯秀眉,身材即便在女人之中,也显得分外矮小,更别提一天天扎在男人堆里了。
可从未有人怀疑过她的性别,因为她这个捕快,做得比所有男人都要好。
所以,她必然不可能是个女人。
聂惠兰手握着长剑刷刷几下,便把挂在架子上的菜叶给去了不能吃的根部。
袁厌不满道:“暴殄天物。”
聂惠兰收起剑,弯腰捡着菜,笑着说道:“我无所谓外头编排的淫词艳曲,即便尤逸群找上门骂我们奸夫□□又如何?我大不了拍拍屁股离开四方镇,但是你呢?”
袁厌摊开手掌由上到下指着自己,同样无所谓说道:“我女扮男装做了快二十年捕快,你觉得我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不,我说的是,如若来日东窗事发。”聂惠兰指着自己,无奈道,“尤家聂家一同上门发疯,害的你身份不慎被揭穿,你怕是再也无法待在衙门。”
“县令不会赶我走的。”袁厌否认道。
“因为你是个男人。”她拍拍她的肩膀,叹气道,“所以你与另外捕快关系不和,能被称作真性情,但如果你的女儿身份曝光,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袁厌垂着眸,沉思半天也没得出答案。
聂惠兰沉下脸,不客气地说道,
“你从前的真性情,会变成女人就是小家子气。”
“你靠自己破的案子,都是靠张开腿。”
“县令根本不会帮你,因为他也是个男人。”
袁厌咬着牙,摇头道:“没发生的事情,谁知道呢?总之,你当年救过我,如今无处可去,我是断断不能让你走的。”
她知道她是好心报恩。
聂惠兰前些日子脑子乱成一团,想不明白事情,如今脑子稍稍清醒一些,自然不能明知道会害了她,还是留在这里,她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独自离去再也不见,便算是她唯一能做的‘报恩’。
袁厌本名袁招娣。
她看到袁厌之时,便有猜测,她是她小时候帮过的女孩。
从前不好贸然相认,现在有这机会,确认她安然无恙,她更不能够拖累她。
聂惠兰不想拖累她,但袁厌记得她的恩情。
她十分清楚,若非当时聂惠兰暗中资助,她们姐妹八人根本无法活命。
虽然,后头她们姐妹几人,也没什么好下场就是。
她们八姐妹,各有各的惨,像是货物一样被人明码标价。
她最小的妹妹,是被那恶婆娘,活生生淹死的!
她抱着妹妹尸体前去质问,她爹倒好,轻飘飘来了一句,
“你娘也是为了你弟弟好,咱家哪有钱养这么多孩子哦。”
都是狗屁!
儿子的命是命,女儿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况且,恶婆娘才不是她的娘,她也没有什么弟弟!
袁招娣长得不够漂亮,身形瘦弱一看就不好生养,只有一个六十岁的老鳏夫,愿意花一百个铜板把她买下。
瞧瞧,一百个铜板呢!
她如今勤勤恳恳做捕快,一个月俸禄攒下来,也不过几十个铜板,但她爹只要卖一个女儿,就能有一百个铜板。
袁老头表面嫌弃钱少,背地里眉开眼笑的,拿到钱还拨出一部分,买了肉回家庆祝。
“一个女儿一百个铜板,七个女儿便是七百个铜板。”他数着钱笑得格外灿烂。
他新娶的夫人余来弟吐了口口水,嫌弃道:“起个姑娘养这么大,花销哪里止七百个铜板,你看你家老八,啧啧,要是我不狠了心,你又要赔多少钱哦。”
袁老头搂着余来弟嘿嘿笑道:“是,还是你会生,直接给我生个大胖小子,你说咱要不再生一个儿子,这这这,叫什么好的事情要成一对,就像咱俩一样。”
袁招娣站在‘爹娘’屋外头,说是屋子,其实只用一张帘子遮掩,风一吹她便能看清屋中状况。
她双腿黏在地上,漆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直到他们发出让她恶心的呻i吟,里头露出丑陋的交缠着的身躯。
真恶心啊,她想吐。
袁招娣看了一晚,连着吐了半个时辰,她胃里本就没有汤水,这下彻底吐空,双腿发软几乎没法站立。
但身上却莫名有了使不完的力气。
她不想过这样的人生,她不想成为她的母亲——一个至今连名字都无人记得,只能被人称为‘生了八个赔钱货’的‘赔钱货’。
她也不想成为余来弟这般,被全村夸赞,只因为‘她一胎便能生出儿子’的‘值钱货’。
她希望别人记住的,是她的名字。
于是,她拔腿就跑。
她很想带着妹妹们一起逃跑,但她知道这是绝不可能成功的。
她承认她自私,但如果再来一次,她至多选择在离开之前,闷死剩下的妹妹们,也绝对要逃跑。
她记得聂惠兰说过,她来自四方镇,她想成为像是聂惠兰那样的女侠——
她赤着流血的双足,一路躲,一路跑,即便鲜血淋漓,她也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乐。
她所有快乐,在看见轿子里载着的聂惠兰之时戛然而止。
人们说红色喜庆,袁招娣只觉得这是鲜血的颜色。
风吹起她的盖头,她看清她的表情,她并不高兴,昏昏沉沉地,就连眼皮都没睁开。
当时的袁招娣不懂,她分明不开心,又为什么要嫁人?
她的拳头比所有男人都硬,她有能斩断一切镣铐的宝剑,为什么不逃?
‘我们如果是男人,便什么也不用考虑,眼前便有千万条康庄大道,等着我们去挑选。’
她想起她说的话,突然变明白关键所在。
她们所有痛苦的来源,是因为她们的性别。
聂惠兰做不成女侠,是因为没有女人在该成婚的年纪,还在闯荡江湖。
所有的女侠——成婚后,她们的称呼,便会从女侠,成为哪位大侠的夫人。
是的,她明白她应该做什么了,她要成为一个男人,做个男人,她的命便不会这么苦。
她讨厌所有人,最讨厌的还是她的父亲,所以她叫袁厌。
她女扮男装,虽然矮小,但凭借吃苦耐劳,很快便从一堆酒囊饭袋之中脱颖而出,成为四方镇最厉害的捕快。
即便有人开玩笑说她娘娘腔,也从未有人怀疑过她的真实身份。
因为——她是最厉害的捕快。
最厉害的捕快怎么会是女人?
近二十年,她都这么告诉自己的,把自己当成一个男人,就能轻松获得这世上所有快乐。
可他并不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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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个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