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神明的梦境什么的,说实话有点吓人。
当然,安第斯并不会傻到这样下结论。
毕竟就算是最为弱小、亦或最为慈爱的神明,位格都与人有本质的区别,仅仅是直视便会双目流血,“不可窥视”便是这样的告诫。
月亮女神又是神明里强大又邪恶的那一类,如果他真的进入了祂的梦境,那么想必在开始的一秒钟就已经暴毙了,所以可以首先排除。比较好接受的说法是:这里是月亮女神见证过,于是能特意抽出的,蝴蝶女巫的梦境——也就是,回忆。
祂将这部分记忆插入伊诺森的梦中,让安第斯能够知晓这个十年的约定,以干预结局。背后深意,值得思考。
看之前的表现,蝴蝶女巫的实力强劲,想必不是伊诺森能对付的,当这个约定兑现的时候,不出意料伊诺森会毫无反抗之力。所以——月亮女神,想要通过安第斯,阻止她的行动,救下伊诺森?
……图什么?
安第斯觉得有些荒谬。
一个邪神,正在提醒祂的眷者,去救光明神的信徒?
……月亮女神不是这么乐于助人的家伙吧。
然而除此之外,目前也没有更好的解释。毕竟,是这位邪神强行将伊诺森拉入梦境,让安第斯了解这位光明法师的过去,了解蝴蝶女巫的暴行。
与其相信月亮女神是想救伊诺森,安第斯更情愿相信,是月亮女神对那位蝴蝶女巫有什么意见——难道是之前他杀老鼠女巫的行为,让月亮女神产生了某种错觉,觉得他心怀正义,能帮祂铲除异党,扭转邪神的名声?
……别吧。
思绪翻飞间,眼前场景再度变化,安第斯惊讶于这个梦境还没有结束,下一秒,就再次看到了一座教堂。算上自己童年的那座,和伊诺森原本的那座,这已经是安第斯在短短一段时间内看到的第三座光明教堂了,不由得让人有些审美疲劳。
但即使如此,不可否认,这座教堂比起之前的那座,要宽敞明亮得多,无论是规模还是装潢。地下踩着的是柔软的灰地毯,两侧的布道区坐着满满的信徒,尽头光明神像下,孩童组成的唱诗班站成三排,衣着整洁纯白,齐唱颂歌。
“赞颂啊,希望的曙色,崇高的神灵……”
那三排的队形中,第二排人数不对,似乎有一位缺席。
清脆空灵的歌声中,安第斯扭头,看向窗外。一个同样身着白色唱诗袍的男孩沉默地站在窗外窥探,莹绿的双眸带着些许落寞,攒紧的衣角上,依稀可见被泼上的脏污汤汁。
大概是受人欺负,衣着不洁的他不被允许上场,于是只能站在窗外,悄悄地跟着教堂内的歌声哼唱,声音又轻,又落寞,眼睛里黯淡无光。
被排挤了?安第斯心下了然:接下来是伊诺森进入柯雷托大教堂后的日常,大概便是被排挤被孤立,所以后来才会被污蔑成和女巫勾结的罪人,被绑上火刑架。
……还真是有点惨。
眼前场景再次变换,转变为伊诺森由于出身低微,被污蔑为盗贼的画面,大概这样泼脏水的传统从那时候就埋下祸根。但安第斯却并没打算继续看下去,而是瞥一眼众人围绕中眼眶红红、快哭出来的小孩,转身离开,思考破局之法。
屋外的场景不属于伊诺森的回忆,一切都呈现一种模糊而定格的模样,安第斯寻找着可能的“梦境边缘”,一边思考:如果镇中其他人也是被拉入了属于自己的梦境,该怎样才能将他们唤醒,回归现实呢?
一般来说,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就是让做梦之人意识到这是梦境。但即使如此,安第斯也并不敢轻举妄动,毕竟他不能确定,刚刚梦境中的那个“伊诺森”,就是他所认识的那个“伊诺森”。如果贸然唤醒,导致整个梦境崩塌,线索全断,那便得不偿失。
所以安第斯决定,还是先寻找其他的梦境边缘,看看是否能到达他人的梦境,获取更多信息。
越走远,一切便都变得怪诞起来。梦境的边缘和中心不同,不基于回忆,更多是潜意识和想象力的具现,到处都是扭曲的色块和雾气,如果不是安第斯强行坚定信念,也许就连“地面”这个概念都会开始消退。
与他所想的一样,即使并非梦境主人,处于梦中的外来者也能一定程度地改变梦境。就像是安第斯在心中无数次勾勒门的形象后,眼前真的出现了一扇门。
门的模样瞬息万变,时而青铜古老,时而木门破败,抓准时机握上门把,打开缝隙,七彩的流光化作泼洒般的油彩涌出,在空中旋转舞动,呈现繁花、云朵甚至彩虹的形状,显出一种抽象的梦幻。
于是安第斯顿了顿。做女巫的这段时间,让他深知,越美丽的东西越危险。
但他最后还是打开了门,迎着那鲜艳到几乎耀眼的油彩,一步踏入。
门外是鲜花丛生的原野。
那是一望无际的花丛,白色、粉色蓝色和橙色,在绿叶和碧草中彼此簇拥,相互依偎。天空是一种梦幻的浅紫色,云彩变幻不停,空气中弥漫着绵软的花香,让人产生安心与温暖的错觉,以及灵魂深处的深深困倦。
安第斯感到疲惫,浓浓睡意将他席卷,眼皮也沉重得无法抬起,下一秒就要倒在这花丛内,陷入永恒的梦乡。最后的本能让他抽出怀里的匕首,对着自己的大腿割了一刀,鲜血如注流下,比一般人的颜色更深、更干涸粘稠。
疼痛让他清醒,也因此,感到无语:这把匕首还是之前对抗老鼠女巫卡琳儿时,伊诺森给他的那把,算是光明领域的奇物,上面还有光明魔法附魔……坏了,看来伤口得过阵子才能好了。
毕竟他也算是邪恶存在,被光明魔法天然克制。
恢复了理智,安第斯得以继续朝前走。却没注意,行走间,大腿内侧的伤口滴落血液,落到那烂漫的花丛中,染红洁白花瓣。
一瞬间,天地倒转。
梦幻的浅紫色天空,一瞬间变得猩红,血液化作雨滴,从粘稠的漆黑云彩中瓢泼而下。而地面的花丛也变为了荆棘,泥土间若隐若现朽烂的尸骨。
安第斯猝不及防被腥臭的血雨淋了一身,好在反应迅速,指尖燃起一把火,烧尽了周身粘腻。与此同时,银蛇从袖管出钻出,不知从哪里叼出一顶女巫帽,被安第斯快速接过,戴在头上。
帽檐宽大,几乎遮蔽他整个肩膀,也挡下血腥。
而下一秒,宛若反应过来一般的,猩红的天空中浮现一轮淡红色的月亮,完全显露之时,血雨凝固在空中。月亮女神出手,帮祂的信徒抵御灾祸,免于狼狈,然而安第斯却已经没心思感激。
他面色凝重,蹲下身子,看向地上那接触了血雨后,迅速生出血肉的枯骨。
……安第斯也听说过死者复生,但那是死神的权柄范畴,如今这幅场面,大概只是“梦”的一部分,仅为虚假。果不其然,当看到那具尸骨一点点生长出血肉、皮肤、毛发甚至衣物,最后成为一张无比熟悉的脸时,安第斯甚至有些松了口气。
那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几乎可以称得上儒雅。他在死寂中,睁开灰褐色的眼睛,然后看向安第斯。
“安第斯,”那个男人说,“你是个懦夫。”
安第斯看着那张熟悉得刻入骨髓的脸,忽地笑了笑。
“至少比你勇敢就是了,父亲。”
他说着,站起身来,往后一退,躲开那死而复生的男人抓来的手。
安第斯没有贸然攻击,即使在他心中,想把眼前之人头拧断的想法已经疯狂叫嚣许久,愈演愈烈。但忍耐一直是他的良好品德,周围摇摇晃晃爬起来的人形更告诉他,不可轻举妄动。
那些身影有男有女,有老人也有小孩。安第斯甚至看到了柯雷托城的女巫卡琳儿和黛西,皆是双眸空洞,朝他一步一顿地走来。
他们口中呢喃着,低语着,循环往复:
“为什么不救我?”
“为什么不救我?”
“无能的懦夫,邪恶的走狗……”
刹那间,无数双扭曲的手朝他扑来。
安第斯没有犹豫地,压低帽檐,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出现在远处。一条银环蛇取代了他的位置,在无数双手的围困下,细长的身躯如水流动,仅仅是一眨眼就跑得没影。
通过不断和伴生银环蛇交换位置的方式,他很快就逃离了那些尸骨的追杀,在荆棘中向着月亮的方向走去。淡红的月光洒落在他身上,他腿上的伤口也迅速愈合,直到彻底结痂的那一瞬间,世界再次变化,他又重新回到了那片梦幻的花丛中。
而这次不同的是,地上躺着的不再是尸骨,而是一个个沉睡的人们。他们的容貌陌生,衣着朴素,不出意料的话,大概便是失踪的镇上居民。
果然。安第斯心下了然:刚刚那些追杀他的尸骨,对应的就是这里沉睡的人们。幸好他没有轻举妄动,不然在梦境中死去,也许会导致一个真正的生命消亡。
做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恶趣味,还是考验呢?
……总感觉让人很不爽啊。
这种怒火,在发现沉睡的镇民们眉头紧锁,面色苍白时,愈演愈烈。
作为女巫,安第斯对生命力这种力量相当敏锐,也自然能发现,这些人苍白的脸色,就是因为正在渐渐失去生命力,想必不用多久,就会造成不可逆转的后果。
将所有人拉入噩梦,吸取生命力,最后成为荆棘中的枯骨……梦境的操控者,想要做什么呢?
无论如何,破开僵局,将这些镇民解救出去,已刻不容缓。
沉思中,银环蛇爬回他的袖管中,宛若提醒,让他回神。安第斯抬头,看向淡紫色的天幕,其上,重回皎洁的月亮微微闪动,白色的圆形再次开始变化位置,最后移到他的头顶,一动不动,无声诉说。
安第斯眯着眼睛,仰头看了片刻,最后理解到什么,唤出长弓。
无需搭箭,拉弓如满月,指尖和手臂一同用力,烈火瞬间席卷弓身。
瞄准,然后松开。
“噔!”
破空声和弓弦弹开的声音重叠,空无一物的弦上射出血红的箭矢,尖端染着烈火,末尾拖出长长的光亮。这一箭,笔直而僭越地射中了天幕中的月亮,那洁白的圆形瞬间染上火焰的红色,下一刻,整个梦境开始碎裂崩塌。
安第斯感到地面开始沉降,那些花朵迅速枯萎,荆棘破土而出,人们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茫然地直起腰来四处张望。天空一寸寸碎裂,这些镇民的身影也开始一个个消失,回归现实。
这是月亮女神的恩典,是邪神的救赎。
然而,安第斯看着这一幕,却突然想起,伊诺森不在此处。
——他还沉睡在自己的噩梦之中。
怎么办?月亮女神应该会记得救他出来吧?毕竟……他犹豫了一下,最后放弃理性思考,猛地往回跑。
地面的土地不断沉降塌陷,梦境不断崩毁,荆棘扎破他的脚踝,却没能让他停下。
最后,他来到那扇不断变化的门前,猛地推开,一步迈入——
——安第斯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是入梦时的那口铜钟,一旁敲钟人的尸骨依旧沉默,夜空安静,一切与他入梦前毫无不同。
……他从梦中醒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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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破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