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转眼来到午夜。
边际村所属的镇上光明教堂,地下地牢中,依旧热闹。
腐臭、血腥,还有排泄物与霉菌的难闻味道,混杂着地下的潮湿阴冷,构成这地牢的底色。这里光线极暗,仅在走廊墙上点着几支东倒西歪的蜡烛,黑暗中,不断地有铁链碰撞声和谁人的哀嚎、呻/吟和精神错乱的大喊大叫传来,瘆人得很,即使是午夜,也从未停息。
这里关押的是光明教堂的敌人,是罪无可恕的囚犯,无论他们遭受怎样的对待,都情有可原,不值得被同情。而今夜,随着大门的打开,他们又迎来了一位新的伙伴——红发的女巫双手卡着铁质枷锁,被圣骑士推搡着赶进一间牢房,与其他不同,这间甚至还铺了茅草在地上——
“啧,便宜你了,女巫!”那圣骑士鄙夷地道。
叶莲娜其实也挺惊讶,但是她不会表现出来。而对方将铁门落锁就径直离开的举措,更让她不解,毕竟她早就不是天真的孩童,知道女巫有多么令人唾骂,落到光明教堂手上又会经历怎样的折磨。
她想过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当场把她斩杀,让她免于更多折磨侮辱。如今这番,倒像是准备明天将她火刑或者凌迟示众,所以不介意最后再给她些许细微宽慰,以显得仁慈。
如果真能有些仁慈,那当然更好。没人不想在死前最后感受些宁静,回忆度过的生命,即使审判将至。
叶莲娜长呼一口气,将身体蜷缩起来,好让自己舒服些。但她还没来得及沉入思绪,余光却突然捕捉到昏暗的牢房内,茅草下,突兀地浮现了一截诡异的影子——
“——!”
“嘘。”
在她瞳孔紧缩,下意识往后退时,她听到有人轻轻示意她噤声。
在明灭的光线中,叶莲娜看到一截黑色的阴影从茅草下钻出,不断延长,不断扭动,缓缓地,缓缓地游到她身前,显出全貌——
白腹,黑身,银色环状纹路,双眸血红冰冷。
那是一条银环蛇。
银环蛇,口吐人言,声音轻轻:“叶莲娜,我是来帮你的。”
叶莲娜愣了愣。
对于动物能说话这件事,红发的女巫并不意外。即使那道声音是男性,她也直接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你是附近的女巫?”
她本能地想提醒对方赶紧离开——这里是光明教堂的地牢,最危险之地。
然而对方却否认了,吐了吐漆黑的蛇信子:“不。”
借着,它犹豫了一下:“...如果一定要问的话,你可以理解为,我是神甫伊诺森‘私通’的那个女巫。”
有点微妙的称呼,却让叶莲娜瞬间明白了它的身份:“你是他的同伴?”
银环蛇点了点头。它绕着叶莲娜,环绕了一圈,道:“你似乎需要治疗。”
叶莲娜沉默了一下。她全身上下仅有手臂上的伤口,那还是被她自己割的,如今已经止了血,看上去并不可怖。
但那只是外人看来。同为女巫,银环蛇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对方的虚弱:“你似乎很久没给女神献祭灵魂了?生命力少得几乎要流光了。”
叶莲娜顿了一下。她的眸中浮现些许复杂:“....我从没有献祭过。”
银环蛇愣了愣。
作为女巫,月亮的信徒,他们使用着邪神的力量,自然也要履行自身的责任。每月十五的月圆之夜,向神明献祭活人的灵魂,以此换取消逝的生命力,苟活于世。
如果拒绝履行义务,月亮女神便会降下惩罚。这种惩罚不尽相同,因人而异,有些会陷入极度虚弱,有些会半夜暴死,而另外一些,什么都不会发生,只是无法补充使用月亮魔法的生命力,逐渐形容枯槁,力竭死去。
安第斯是最后一种,但也不全是。
也正因有自己的例子在,它对叶莲娜的经历并不惊讶,只是客观评价:“你这次用毒过度,太过勉强,也许撑不过三天。”
叶莲娜很平静:“光明教堂大概也不会允许我活三天。”
她早已做好死亡的准备,因此,也没准备逃离。
银环蛇若有所思。它甩了甩尾巴:“也就是说,如果你的生命力能恢复的话,你愿意逃离这里,是吗?”
还没等叶莲娜说话,它便道:“我能帮你。”
叶莲娜抿抿唇,沉默一会儿:“......感谢你的好意,但我不愿意献祭,就算对方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她害怕开了头后,有些事情就永久改变了。毕竟,如何定义罪人?这是个太模糊的概念,她害怕将来某天,她会成为那个刽子手。
安第斯理解她的坚持。
于是它摇摇头:“如果我能给你一个方法,不用献祭也能恢复生命力呢?”
叶莲娜愣了愣。
她下意识道:“可是,这是不可能的....”
生命力是一个特殊概念。
如果将生命力比作瓶中之水,那么,普通人在没有疾病的情况下,便是满溢的整整一瓶,受了伤,则洒出一点,生病也同样如此,直到水瓶见底,便猝然长逝。
一般来说,生命力可以通过自愈、治疗得到恢复,甚至还能通过某些秘术进行掠夺。光明法师的治愈魔法,本质上便是快速增加生命力,生死人肉白骨,起死回生也不无可能。
但那是对于普通人来说。
女巫,作为月亮的拥趸,是个特例。
女巫使用魔法,要以生命力为代价,这便意味着他们需要有效的补充途径,以使收支平衡。
但也许是因为信仰了象征凋零的月亮,他们的生命力不会随着时间恢复,即使通过草药和药剂,让伤口愈合,病痛消退,瓶中该有多少水,还是多少水,不会增加。这也正是安第斯之前在柯雷托城见到女巫卡琳儿,对方说他“生命力微弱”的原因。
而另一种方法,光明法师的治愈魔法,由于有光明元素力参与,对于女巫们来说无异于谋杀。
所以,摆在女巫们面前的只剩下一条路——向月亮女神献祭。
将活人的灵魂作为祭品,成为邪神的食粮。通过这样的方式,他们能得到月亮女神赐予的生命力,存续于世,之前烧毁凡卡村的蝴蝶女巫,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方法和邪神相配,极其残忍,献祭过程也无比血腥。
——那么,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我这里,还有最后一种方法。”
银环蛇说。
在叶莲娜抬头看向它的探究眸光中,银环蛇提起别的:“女士,你身上的生命力,还够制一份‘毒’,对吗。”
在坊间传闻中,常常把女巫描绘为精通草药的形象,乌黑发绿的大坩埚,稀奇古怪的偏方,致命无比的毒药和起死回生的解药,是她们给人留下的印象。
实际上,女巫虽然的确会一些草药知识,但都属于他们成为女巫之时,从月亮那里获得的格外附赠,尽数是基础内容,连一些药剂师学徒的水平都不如。这些知识,都只是为另一项能力做铺垫——“毒”。
每个女巫都有自己的毒。
憎恶,残害,诅咒,毒杀,是女巫的本能。他们只需要向月亮付出一些生命力,再辅以某些材料,便能制作出独特的毒来。
这种毒,每个女巫不尽相同,急性、慢性,有些阴险怨恨、有些暴烈凶煞,有些仅仅是一滴就能轻易置人于死地,有些无色无形能隐蔽地夺走生命。
这种毒,经常和幻术、诅咒等月亮领域的魔法一起配合使用,以更好地对付敌人。就像是叶莲娜自己,便能用毒昏迷敌人,和幻术结合,达成混淆记忆的效果。
然而此刻被银环蛇问起,却让叶莲娜有些迷惑:“你是想要我制毒自杀?”
无怪乎她有这样的联想。
然而,银环蛇摇了摇头。
在昏暗的地牢中,粗糙的茅草上,那毒蛇将自己的身体盘起来,银环一圈一圈,宛若某种诡异的图腾,双眸猩红:
“你需要你制出我的毒。”
“.....你的?”
“我的毒和其他人不同,它的毒药和解药是一种,并无区别。使用后,会从灵魂深处感到灼烧的疼痛,曾经犯过的罪孽越多,就越痛苦,直到因此死去。”
“——但如果无罪,忍过最初的痛苦后,就能强行修复生命力。”
叶莲娜听了,无比愕然:“这样的毒......闻所未闻!”
“毒”之所以为毒,正因为有害。虽然叶莲娜并没接触过太多同类,但在月亮女神那里得来的些许知识、和这些年来一些经历告诉她,女巫之毒是不可能用以治疗的。
正在她惊疑不定之时,她听到银环蛇人性化地叹了口气。
“的确,当初知道我的特殊时,她们也吓了一跳。她们说,这将会改写女巫的历史,也改变整个女巫之森。”
说着,毒蛇低下头,尾尖搭在七寸下方,仿佛行礼,以示真诚郑重。清朗平和的男声,在空旷的仓库内响起,一字一顿,清晰可闻:
“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是安第斯。”
“——也是,女巫之森的,现任【暴怒】之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