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人踏入这片梦境时,巨树便发现了他们。
但出乎意料地,它并没有第一时间攻击,而是似乎顾忌什么,按兵不动,互相观察。
不过,在伊诺森举起法杖后,它也再按耐不住,立刻行动。刹那间,遍布城镇的根系上,肉瘤爆开,抽出粗大的树藤,如触手般扭曲着朝他们涌来;与此同时,滴血的树叶摇曳,花瓣飘落,簌簌如漆黑雨滴纷扬落下,腐烂的甜香弥漫,给人以精神上的恍惚感。
在继续使用树藤进行攻击的同时,巨树进化出了新的能力,试图将他们精神摧毁。在甜腻中,安第斯感到眼前场景变幻,一些沉睡在回忆中的画面闪过,血色和脏污无不刺痛他的灵魂。
然而这些早就不能将他击溃,只会平添他的怒火。漫天黑花如灰烬碎屑,而拉弓之时心如灼烧。无数黑红的、失真的画面在他面前浮现,就如这本该荒诞的梦境,然后燃火的箭矢破空而去,一切过往如镜面碎裂,抛之脑后,一刹那尽数摧毁。
安第斯首先射出一箭,击中袭来的那根树藤,火光爆开的顷刻,伊诺森的光明魔法接踵而至,两种最炽烈的力量揉杂碰撞,炸开绚烂的轰鸣。
四溅的树藤碎片中,穿着白袍的神甫紧握法杖立于额前,闭眼高声吟唱。他的身侧浮现数个白色或金色的繁杂法阵,衣角被狂风吹乱,松垮扎起的黑发也彻底散开,睁眼之时,一双翠色的眸子金芒大盛,如盈日光:
“【光明啊,我贯彻您的裁断】!”
这是八阶光明法术,裁断魔法。
饶是清楚此地是梦境,跨阶使用魔法也不无可能,安第斯也还是被伊诺森的莽撞给吓得有点心惊。毕竟等阶的划分,不止是看使用者的魔力储备和天赋,更是和灵魂强度息息相关。贸然使用越阶法术,一不小心就有神魂破碎的可能性,失败后的反噬更是恐怖,更别提伊诺森这直接越了四阶……
但无论他如何忧虑,伊诺森的吟唱已经落下最后一个音节!
巨大的金色长剑,浮现于天穹之上的云间,金碧辉煌,光芒大作,就如惩处罪人的断头台,悬停半秒,就轰然落下。从天而降的巨剑,直直斩断那盘踞的根系,汁液飞溅中,房屋如排山倒海般倒下,整个梦境为之摇晃。
根系受损,巨树瞬间衰败不少,发出不可名状的尖啸,在刺入脑海的瞬间,又被无形的庇护阻挡。伊诺森一手执杖,一手往前推,仗着这是梦境,双重咏唱,一边攻击,一边防御。
如果这里还有旁人,大概一定要骂他一句疯子,毕竟双重咏唱是五阶以上才能勉强尝试的行为,即使在梦中,也太过冒险。更别提之前的六阶、八阶法术,对于一个四阶的小小“仲裁者”来说,简直是做梦也不敢想。
可是不知是天赋异禀,还是过于专注,伊诺森真的做到了。过大的消耗令他的脸色惨白,嘴角溢出血液,手上颤抖,双腿却稳稳当当,决不退缩。
光明魔法不断绞杀着袭来的树藤,那些尖啸也同时不断粉碎着神甫的光盾,最终,破开防御的缺口,尽数涌来,眼看就要将他们吞噬。
好在,伊诺森并非一个人在战斗,他背后的安第斯已经蓄力完成,拉弓如满月,火焰席卷四方。
“……真是够了。”
月亮的信徒不再压抑心中的怒火,双眸绯红如血。他的指尖凝聚火光,弓身烈焰缠绕,将那些焦虑、悲伤、不甘和冲动鲁莽,揉杂合并,自心而发。
最强烈的渴望,牵动灵魂深处最原初的罪孽,就如千百年来人们因为七种罪行下地狱,如今也要重蹈覆辙——
——此即【暴怒】之箭!
“轰!”
燃着烈焰的箭矢,直直击碎音波,破开沿途阻挡的树藤,穿透无数飘落的黑色花瓣,直接射中了巨树的躯干底部!
“——!”
火焰瞬间席卷而上,鲜红和焦黑的痕迹一路蔓延!
在大火中,巨树发出最后一声尖叫。它的颜色瞬间衰败,落叶纷纷扬扬飘落,花瓣凋零,一颗颗眼球砸在地上,溅开血浆。
不好形容它最后是被烧毁、还是枯萎了,死于梦中,崩塌溃败,止于一箭与阳光照耀。在它蜷缩的尸体旁,新的嫩芽破土而出,绽开淡紫色的小花,带着露珠,随风摇晃,仿佛在道谢。
梦境重回梦境,行者也重返归途。
安第斯感到梦境在褪色,他们也即将醒来。回过头,是已然支撑不住的伊诺森,对方连站都站不稳,下意识地抓着他的肩膀,正想说什么,就吐出一口鲜血。
“咳、咳咳!”
“辛苦了,赶快醒来吧,我带你去治疗。”安第斯连忙说,却将对方摆了摆手,擦擦嘴角。少年人明明气若游丝,却硬撑着,倔强地抬起眼睛直视他:
“安第斯,告诉我——”
“那个时候,在我的光明魔法下,你为什么要躲开?”
安第斯愣了愣。
他的心口一紧,还没想好说辞,就感觉脚下一沉。
梦境在此刻彻底坍塌,一切都如镜面破碎,重归抽象的油彩。在最后醒来之前,安第斯下意识地看向伊诺森,于是就望进那双碧绿的眸子里。
那是一双倔强、执着的眼睛。藏着无数沉默,无数悲伤,还有徒劳的希冀与渴求。
他似乎不愿意听到那个答案。
……安第斯没能说得出话来。
下一秒,他睁开眼睛。眼前是那座钟塔和铜钟,敲钟人的尸体依旧在一旁永恒静默。夜色笼罩下的诺姆镇,终于听到了人的呼吸,失踪的镇民们回到现实,倒在路边或椅子上,陷入暂时的沉睡,想必在太阳升起时便会醒来。
而安第斯转身,一个少年便落入他的怀中。耗尽了力量的神甫脸色苍白,嘴角有血,大概不是睡着而是晕了过去,治疗刻不容缓。
……安第斯叹了口气。
他唤出银蛇,让其留在钟塔上待命,自己则是将伊诺森抱起,在夜色中,朝着最近的城镇奔去。
天幕中,月亮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最后隐进云层里,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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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丁,男,三十九岁,药剂师。在一座平平无奇的小镇上,经营一家平平无奇的药剂店,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遇到了目前人生的最大危机。
那时已经是半夜,月黑风高,他在床上睡得正香,就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顿时吓醒。在凄冷的月色中,站在床边的人影背光,投下的阴影显得尤为高大,那身随风摇动的斗篷、和兜帽下灰色的神秘眼睛,更是增添了几分恐怖感。
那一瞬间,盗贼、杀手甚至鬼魂怪物的可能性都浮现在奥丁脑海中,然而对方很快出声,彬彬有礼,出乎了他的意料:“先生,很抱歉深夜打扰,我的同伴受伤了,能否请您为他治疗呢?”
什么东西?奥丁正想骂人,就见对方拿出一个布袋摇晃了下。金属钱币碰撞的声音悦耳动听。
……他一边咒骂着神经病,一边下了床。
他来到楼下自己的店铺,发现内室里已经有人躺着了,不由得一边戴手套,一边嘀咕:“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没礼貌,不知道敲门吗?也就是我脾气好——”
当他走到床边,看清伊诺森的脸时,喉头的抱怨就瞬间卡了壳。
这位有点中年谢顶的男人惊恐地回头:“这不是那个通缉犯吗?!不不不,这我不能——”
一把匕首瞬间横在了他的脖子边。
那位深夜来访的年轻人,依旧是礼貌的,语气温和:“抱歉,我们实在走投无路。”
……奥丁心里是崩溃的。
在这个世界上,治愈的手段很有限。光明教堂垄断了所有治愈和净化法术,留下给那些小神信徒和无信仰者的,就是一些边缘化的“转移伤害”、“血肉拼接”之类,以及,药剂师。
他们主要通过使用药草、手术和奇物来进行治疗,被尊称为医生,在无法得到光明教堂的治愈时,为受难者伸出援手。尤其是在一些教堂独大,治疗费用昂贵、普通人无法负担的地区,药剂师的地位尤其高,甚至有“打斗时禁止伤害药剂师的手”这一规定。
也因此,奥丁从学徒毕业到如今,也一直是顺风顺水,即使也经历过医闹,但很快就能摆平,从未有哪次像如今一般冷汗直冒。他一边捣着药草,一边走神地想,要不要顺势把这个通缉犯治死,再向教堂求助……
“这些,多少钱?”
奥丁猛地回神。他看到那位穿着斗篷的金发灰眸年轻人,拿着一些药材朝他走来:“我买下了。”
……奥丁僵硬的看一眼自己碗里正在捣的药:这人要买的药草,就正好是他应该给那昏迷的通缉犯用的,比例精准,甚至配方比他的还合理……这是个行家啊,要是他动手脚,肯定立刻就缺手缺脚!
“……不收您钱,”奥丁只能任命的深吸一口气,“您天亮了就快走,别说您来过就行了。”
安第斯点点头,又问:“您这里没有光明领域的奇物吗?”那样能加速治疗进程。
奥丁心惊胆战地摇摇头:“当然没有的,先生,我们只是一家小店……”
安第斯若有所思。
他想了想,将袖口的一颗纽扣摘下,放在桌上,然后对奥丁说:“我先离开一下,您请继续。”
然后,如他进来时一般,青年从一旁的窗口翻了出去,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奥丁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到什么东西滚动的声音。
他僵硬地回头,发现那颗被安第斯放在桌上的纽扣,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颗眼球,此刻在他惊恐的目光下,滴溜溜地转动,灰色的虹膜对上了他的,仿佛无声的凝视。
奥丁顿时浑身就软了,几乎想尖叫,不过还是珍惜自己的小命,强撑着捣好了药,开始生火熬煮,战战兢兢。
不愧是被教堂通缉的家伙,还真是邪恶的存在啊……奥丁欲哭无泪。
——无辜被打成邪恶存在的真·光明法师伊诺森,此刻躺在床上昏迷,反驳不能。
而那边,用幻术吓唬了药剂师一通,确认他不会有小动作后,安第斯也抓紧时间离开,很快到达自己的目的地:这个镇的光明教堂。
他熟悉这类建筑的构造,也熟悉光明圣教惯例的轮班时间,轻而易举地躲过巡逻,就潜进奇物室,开始搜寻。
隐者的头骨、窥密人的眼泪、还有女巫之心……安第斯皱着眉从一串陈列的奇物中走过,注意着没留下痕迹,然后,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那一个:
一个琥珀包裹的十字架。
它的下面,用纸条写着编号和使用方式,领域是光明,效果是治愈。越靠近就越发现,十字架那过于耀眼灼热的光芒,被半透明的金黄琥珀包裹,只留下往外逸散的光明之力,温暖圣洁。
这便是他要找的。
安第斯没有贸然接触,而是用布小心的将其包裹拿下,塞进怀里,后退一步。他小声道一句:“抱歉,借用一晚”,就立刻转身,原路返回离开教堂。
他的动作又轻又快,没激起任何人的注意,其间还去圣池取了点圣水,也没惊动任何守卫。
然而,他不知晓的是,教堂深处,戒备森严的某个房间内,一本破旧的经书无风自动,翻到了下一页。
那上面,是一行文字,仿佛是很气愤的,力透纸背:
“岂有此理,月亮!”
屋外,月光静默,仿佛最普通的自然现象,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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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丁:没有奇物
安第斯:现在有了
奥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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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