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画堂珠帘高卷、锦窗明敞。
窗外热烈绽放的蔓蔓花枝,如灼明火,几要越窗递春入室,可室内的一众侍女,这时却无一人能有闲心分暇赏景。
她们喜怒无常的主子,近来尤为莫测,今日更是自晨起,面上就一丝笑意也无。这使得众侍尽皆提心吊胆,几是大气也不敢出,各人伺候梳妆的动作,一个比一个小心轻柔,生怕自己一个不慎,招了主子不快,轻则受杖,重则一命呜呼。
如何能不提心吊胆,她们的主子,可是被大梁臣民,私呼为玉罗刹的昭阳公主萧容烟。昭阳公主是大梁朝最貌美最权盛的女子,也是大梁朝最放荡最狠决的女子,虽才年方十九,但死在她纤纤玉手下的亡魂,已是不计其数。
春深画堂内,绝代美人蛾眉微蹙,似正凝想心事的模样,是极殊丽动人的,可当那美艳眉峰,如弯刀落下时,会是谁,将用微弱残息与淋漓鲜血,换得美人一丝展颜呢?
忐忑的忧思中,侍女们越发将头垂低,恨不能隐匿踪迹,消失在昭阳公主面前。然而,侍女们只是在自顾战战兢兢罢了,并不知被她们视为洪水猛兽的昭阳公主,此刻眼里并没有她们这些奴婢,也没有在思量着要拿谁人的性命,来换她自己展颜一笑。
大梁朝的昭阳公主,这会子一边轻抚着膝上的衔蝶奴,一边默默在心中思量着的,是她的这场穿书之旅,是她今日必须要走的剧情。她是昭阳公主萧容烟,却也不是,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她是活生生的人,而非此时此刻必须扮演着的书中角色。
她不属于书中的大梁朝,她来自书外的真实世界。真实的世界里,她是名演员,双亲健在、友人陪伴、事业有成,每日过得舒适惬意至极,心头没有半点烦忧,也以为会一直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
然而,她悠悠度日的静好时光,却忽然被一桩意外事件打断了。三日前,她房中突然多了本名为《君谋》的话本,她以为是经纪人拿来,是供她挑选的新戏,就在睡前将之拿起翻看,打发闲暇。
小说多写女子遭恶男欺凌强夺,而《君谋》一书,却是反了过来。书中的主角姓苏名珩,乃是梁朝清流世家的公子,且在十六岁那年就高中状元,本应是前途无量,却偏偏命中有劫,在一场宫宴上遭遇飞来横祸,被当朝公主给看上了。
那公主封号昭阳,不是一般的金枝玉叶,而是梁朝少年天子的亲姐姐,曾为夺权谋杀亲夫薛钰,手段狠毒,好色无度,见苏珩生得风姿湛然、宛如玉人,便欲召苏珩为入幕之宾。
苏珩自是清高不从,昭阳公主在几次索而不得后,失了耐性,直接强取豪夺,以苏家满门性命,逼迫苏珩跪入公主府,做了她的第三十七个面首。
若苏珩只是书中的路人甲乙,或许余生就将贱如草芥,但,身为主角的苏珩,自是不会永堕深渊,而是要创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整整五年的时间里,被逼为卑贱面首的苏珩,虽在昭阳公主手下,受尽了屈辱与欺凌,但同时也在暗中谋划揽权,积攒了足以颠覆腐朽王朝的强大力量。
二十一岁那年,苏珩忍辱负重的面首生涯,终见天光。成功夺权的他,不仅一刀斩杀了昭阳公主,拎着公主被斩下的头颅,入宫造反登基,还将昭阳公主风干的头骨,做成了他御座扶手上的装饰,于日日临朝之时,将之狠狠按在掌下。
书中这位被苏珩斩首做扶手的昭阳公主,恰好与她同名。当她在夜深时候正看到话本中昭阳公主的结局时,不禁在四下万籁静寂的幽夜里,感觉有冷风嗖嗖吹过自己的脖颈。
但,只是个虚构故事罢了,她因名字上的巧合,微一战栗、腹诽一句后,也就将之抛在脑后,合上话本,自去休息。她本是从不做梦的人,记事以来未曾有过一场梦境,可那一夜看完话本入睡时,却立陷入了奇诡的幽梦中。
梦里,她是与她同名的昭阳公主,一时亲手刺杀了驸马薛钰,一时又被面首苏珩砍杀在刀下。虽梦中薛钰与苏珩俱面目模糊看不分明,但其中涌荡着的激烈的爱与恨却真切无比,使她在梦里亦深感心神倦累。而当她终于能从这场混乱梦境中醒来时,却似陷入了更为惊人的梦境里,她竟真成了昭阳公主,成了《君谋》一书的书中人。
最是惊惶无措时,有自称系统的存在点醒了她。在她心海深处,系统说她之所以会穿书,是因受时空乱流波及,它告诉她,她能够离开书世界、回到原世界的唯一办法,就是好好地扮演昭阳公主,依着原书设定行事,直至原主身死的结局。当书中人昭阳公主萧容烟,不再存在于《君谋》世界中,她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回到她原来的世界。
本是不信的,以为自己只是仍未梦醒而已。但三日下来,始终无法“醒来”的她,终于平缓心情,接受了自己穿书的惊人事实,也在万般无奈之际,打算听从系统所说的办法,做这劳什子昭阳公主,且一言一行皆依从原书人设,等着在被苏珩斩首的那一日,回归现世。
现离那一日,还有五六年的光阴,现在的苏珩,还不是日后城府深沉的新朝帝王,而只是名心思明净、志向高远的少年状元。苏珩出身书香名门,若非被昭阳公主看上,大抵会如祖上诸贤科举入仕,做一清流直臣终老一生。为一贤臣,辅佐社稷,是苏家对苏珩的期望,也是苏珩他自己,为国为民的志向追求。
但,苏珩的风骨与志向,俱折戟在琼林宴上昭阳公主看向他的那一眼。今日,三月二十七,就是梁帝赐宴新科进士的日子,她这昭阳公主,此刻令侍女梳妆,正是为入宫赴琼林宴,并依着剧情在宴上,对十六岁的苏状元见色起意。这是她在这场穿书之旅中,必须要做的第一件事。
思绪默然飘恍了一阵后,身畔战战兢兢的侍女们,也快为她梳妆完毕。容烟对镜观妆时,透过清亮的镜面,望见身后有一绿衣少女,正捧着鲜花堆簇的漆盘,履步轻快地向她走过来。
与堂中诸侍不同,从庭外走进的绿衣少女,眉眼弯弯,面上毫无忐忑之色。少女快步捧花近前,笑向容烟微屈膝,嗓音清甜,“殿下,这都是翠翘为您新摘的香花,您今日,要簪哪一支呢?”
名为翠翘的少女,是昭阳公主府中唯一一个自幼侍奉在公主身边的侍女,与别不同。别人眼里的昭阳公主,乃是个十足的蛇蝎美人,而翠翘眼里,天下第一美的公主殿下,为人亦完美无瑕,行事从无错处。公主杀人她递刀,公主御男她铺榻,一心向主的翠翘,是昭阳公主的心腹侍女,平日里敢与公主谈笑风生,不似别的侍女,见了公主就大气也不敢出。
因为这会儿的簪花,与书中后续剧情相关,容烟没有随意指选,仔细看向翠翘手捧着的芬芳花盘,根据之后的剧情,朝一支粉瓣金蕊的玉楼春牡丹,伸指轻点了点。
翠翘会意,立以眸光使唤身边侍女,速为主子簪花。容烟微抬眸看向为她簪花的素衣侍女,见这少女柳眉如烟、肤白如雪,在昭阳公主明艳照人的容色映衬下,宛似一朵含露山茶,纤弱柔婉,惹人生怜。
风水轮流转,今时今日,这素衣侍女卑躬屈膝,小心翼翼地为昭阳公主簪花,而他年来日,昭阳公主簪花的这颗头颅,将被侍女的丈夫一刀斩下,充作其日夜把玩的泄恨之物。
不错,这位容颜柔婉、性子谨默的素衣侍女,就是《君谋》一书的女主白茶。虽同是公主侍女,但白茶与翠翘不同,内心深处十分不认同昭阳公主的种种行事,在苏珩被困在公主府后宅饱受折辱时,暗中冒着生命危险对苏珩屡施援手,鼓励苏珩振作起来、坚持下去。白茶是救赎苏珩走出深渊的温暖天光,在苏珩登基为帝后,成为了新朝皇后。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今日这场琼林宴,才是一切的起点。未来的新朝皇后,得在公主府隐忍为奴至临近结局时,而昭阳公主那颗明艳万端的头颅,也还可在她脖子上,睥睨天下五六年。
在众侍女或惧或敬的目光中,容烟将睡在她膝上的猫儿抱放在一旁,亲自描画唇妆。她如在真实世界里登台演戏前,微屈右手尾指,挑沾些许殷红口脂,于唇上轻轻画染,为这张在书设中光艳动天下的女子面庞,描画名为石榴娇的美艳唇妆。
榴花欲灼,艳丽的唇妆如同燃起的明焰,使昭阳公主眉眼间的明艳神采,越发飞扬跋扈。容烟凝望着镜中具有攻击性的美艳面庞,不由在心中为苏珩掬一把同情泪时,也并不打算放过他。毕竟,苏珩只是一文字堆砌的书中人物,她才是真实活着的人,为了能回到原先的真实世界,她绝不会对一书中人,不必要地手下留情。
琼林宴设在御苑春云林一带,新科进士与赴宴朝臣,俱已集聚此处。风景绝胜的皇家园林,在晚春时节,青空明湛,花光潋滟,本若人间仙境,可当鼎鼎大名的昭阳公主驾临时,这人间仙境像立失了颜色,世人眼中望不见凡景,唯见昭阳公主倾髻盛妆而来,裙裾迤逦,气度从容,似是王朝盛放的牡丹,芳华绝世。
纵然各人私下对昭阳公主品性行事非议不一,但在其容姿倾世一事上,众臣心声趋同并无争议。在场的文武朝臣等,依仪向昭阳公主行礼时,年方十岁的圣上,径从御座上跑下,欢快地奔至皇姐身边。
丝毫不顾天子仪态,少年天子直接紧紧挽住公主姐姐的手臂,又似控诉、又似撒娇地跺着脚道:“三日!皇姐已有整整三日,没有进宫陪朕了!”说着就亲将皇姐扶坐在宽大的御座上,自己则依恋地挨坐在她身旁。
这等情景,落在跪望的众臣眼中,仿佛十岁的天子只是御座上被操控的傀儡,他身边的昭阳公主才是大梁朝真正的主人。
其实,也已近似了。昭阳公主与天子一母同胞,天子对唯一的同母姐姐依恋至极,几是言听计从。朝堂上以霍相为首的一众朝臣,明面忠君,实则俱是公主党,昭阳公主已对朝事插手极深,但年少爱玩的天子,却将公主的肆意揽权视为姐弟情深,认为公主姐姐是因关爱他而帮他分担繁重朝务,对姐姐感激之余,更是依赖。
昭阳公主未入宫的这几日,天子神情一日比一日阴沉,不似这会子,满面都是灿烂笑意。天子对昭阳公主的依恋信任之情,远胜过寻常姐弟,满朝文武对此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如苏御史等一心维护正统的清流朝臣心中忧重,而如霍相等公主党人,则乐见皇家姐弟情深,见天子与公主共享御座,就纷纷颂赞天子重视亲情,堪为天下表率云云。
容烟来此是为走剧情,只想着赶紧演完这场回去歇息等演下场,没兴致听底下这些无趣的溜须拍马。她轻摇着手中的泥金团扇,就向身畔的小皇帝,浅笑着道:“阿启,开宴吧。”
天子萧启对皇姐千依百顺,闻言立即吩咐开宴。因今日这宴乃是天子宴待朝臣与新科进士的琼林宴,正式宴饮前仍有几道礼制要过,满朝文武谢恩入宴坐定后,在外等候的三十名今科进士,就在内官的引导下,依礼走至宴中觐见天子。
梁朝礼服制,进士着蓝袍,状元着绯袍。容烟已在穿书前将《君谋》看过一遍,知道书中苏珩少年初登场时,是如何风姿清雅、如珠似玉。只是,纵然已有心理准备,当真见到苏珩本人一袭绯衣灿烈地向她走来时,容烟仍不由缓缓停住团扇,如原书中的昭阳公主萧容烟,微微怔住。
许是因看过书的缘故,虽是第一次见到苏珩,但容烟对他并不感到全然的陌生,有一丝似有似无的熟悉感,在她望见苏珩的一瞬间,悄然在她心间浮起,仿佛她与苏珩似曾相识。
苏珩不负书中赞誉,十六岁的少年状元,气质清绝,如是明焰袭裹着的雪玉。他身上一袭绯袍明烈,在潋滟花光中仿似要随春光灼燃,可人却似冰雪化就的美玉,骨清神秀,眸若琉璃。
今科进士俱是人中龙凤,其中不乏有神采英拔、相貌俊朗者,可是,当他们同苏珩站在一处时,却都成了草芥尘埃。凡夫俗子,如何能与少年仙人相较,少年真似贬谪入世的仙人,冰肌玉骨,神如明月,俗世的绯红明焰,非但不能融其雪月之光,反愈衬得其清寂无瑕、不染纤尘。
原书里,不仅昭阳公主被苏珩的神貌所吸引,与宴中除苏珩生父以外的其他人,皆为这似谪仙人的少年状元,微恍了恍神。就连年少的天子,都在微怔须臾后,方想起来要按制赐花,令宫人捧来一早备好的花盘。
当世男子有簪花之俗,琼林宴上,天子当赐状元簪点翠银花,赐进士簪翠叶绒花。御前内官奉御命捧花盘向状元等走去时,忽听御座上的昭阳公主,一声清令:“慢着,状元郎的簪花,用本宫这支。”
众人齐望上首,见昭阳公主一边微抬玉指,拔下髻上那支粉瓣金蕊的玉楼春牡丹,一边含笑注视着下首的少年状元,神色是漫不经心的慵懒,而清艳的眸光,则蕴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与昭阳公主狠绝手段齐名的,是她对男色的热衷沉迷。不仅在公主府内豢养了大量面首,昭阳公主在外还有许多不记名的裙下之臣,骄奢淫逸,风流无度。
与宴众人见昭阳公主这会儿似是看上了这位少年状元,意欲与其春风一度,心思不一地无言互换眼色时,又因望见礼部尚书霍章阴沉着脸,多默默收了看戏神色。
霍章是霍相之子、昭阳公主的表兄,有传闻说,他也是昭阳公主的裙下臣之一。霍章为人狠戾,瑕眦必报,此刻似正为公主看上新人而不快,若他人看戏的神色落入他的眼中,恐怕不会有好果子吃。
其他人皆知“明哲保身”,知事不干己当一言不发,可状元之父御史苏淮,如何能置身事外。他既知儿子洁身自好,定不愿成为昭阳公主的入幕之宾,又知昭阳公主性情专横,不容他人违逆半分,正急思该如何解决当前棘手局面时,就听他那品性至清的儿子,已在众目睽睽下“谢绝”公主“美意”,不卑不亢地对昭阳公主道:“此花为公主私有,男女授受不亲。”
苏御史心中惊颤,忙看昭阳公主神情,见昭阳公主闻言容色微冷,正深感不安、意欲替子告罪时,又见公主殿下忽然微笑,眸底薄冽的寒意如冰雪消融,似是宽宏大量地对下首少年郎道:“且罢。”
似是宽宏大量,眸中兴味却更是深浓,容烟依原书剧情演绎着,嫣然笑看着玉人似的少年道:“现既生疏不受,便待来日。来日,方长。”
此处剧情,苏珩没有接受公主的赐花,昭阳公主也没有强求,只是在不久的将来,在逼得苏珩跪入公主府后,令其宽衣入罗帷,在他身上,细细勾勒画纹下了这支玉楼春牡丹。
落笔虽是浅粉近无,却会因身体发热充血,转深为炽烈的绯红。日后的许多个夜晚,昭阳公主的香闺中都会有绯红牡丹,隐忍挣扎着盛放在旖旎夜色里,冶艳妖娆,不可方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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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