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锦在烛火下曾经匆匆见过一面的老僧佝偻着背,一步步踏着提灯落下的昏黄灯影行来。
拖沓的步子摩擦地面发出的声音,在此刻静寂下的环境中稍显刺耳。
原本还与唐锦争辩她的推论完全只是空中楼阁、虚无缥缈的流悟不自觉攥实了拳头。
他没有立刻应答老僧的言语,也没有如往常一样照顾着前去托扶老僧。
直到净闻的身影出现在这第二十座佛窟外,他才终于回神一般,踟躇着向自己一直很尊重的同门道了安。
“这夜风凛冽刮骨,净闻师父怎么来这里了?”
由于唐锦的诱导,流悟的问话中不免存了点忐忑的试探,老僧却仿佛毫无察觉。
他老神在在地缓声答道:“我原本已解衣睡下,但忽然越窗望见此地大亮如昼,不知何故,去你住处又寻不见你,这才亲往来看看。”
净闻还没有走进佛窟内,提着的纸灯被风吹得晃个不停。
“上师知道,我无缘仙途,人生再无第二个五十年,这些佛像在旁人看来或许不过木雕石偶,于我却弥足珍贵。”
佛修最看重心禅与口戒,流悟判断出净闻的话中满溢真情,先前被唐锦勾动的怀疑便尽数化为内疚。
他微垂首道:“无碍的,是唐道友的宠物走失来到这里,我才与她深夜寻觅。”
净闻“喔”了一声,浑浊的眼瞳转向唐锦,关切道:“那唐施主找到你的宠物了吗?”
“找到了哦。”
确认了叶初所在的唐锦并不会因为老僧只言片语就信他。
她牵动个不太友好的笑容,灿然凝向净闻:“我不但找到了我的宠物,还在这儿多发现了你的秘密。”
“在这,我的秘密?”净闻喃喃着重复唐锦的说辞,忽然开怀笑出声。
他从肺腔鼓动出的笑声如同生锈的刀强硬敲打在岩壁,让闻者脊椎发颤,哪怕心愧的流悟都略皱起眉。
好一阵笑声告竭,他又费力地咳嗽了一会儿才恢复平静。
净闻仍是束手站在原地,僧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我尚不知我的秘密,唐施主若不介意,不妨说给我听。”
这回连唐锦都有些疑惑了。
老僧确实只是个天资不足无法修仙的凡人,且身上没有任何魔气,即便有些手段能够诱骗凡人少女,在面对两个修仙者的情况下,也不可能强硬抵抗。
无所依凭的情况下,他若是犯人,心态实在太好了。
遑论本就只浅薄怀疑过他的流悟,就算是唐锦也不得不犹疑是否其他人借他的佛窟将叶初关住。
否则他听见自己发觉秘密,不该毫无动摇。
唐锦正犹豫着刺探的话不知是否该探向看起来无辜又老弱的净闻师父,流悟就已经替她做出了选择。
“唐道友,无根据的话不可妄言。”
流悟的重音落在了带有佛偈意味的“妄言”二字上,阻止二人发生冲突。
显见他还用上金丹期佛修才能习得的言出法随了。
唐锦再要言说,能觉察到将出口的话语稍滞。
事情便陷入了僵局。
有流悟这个金丹期修士在,她没法动手击碎佛像,用叶初的出现来证实囚禁的事情客观存在。
流悟又对她下了不算重的口戒,她若是破戒强行提有关净闻罪行的事情,免不了就与流悟敌对。
鸦青色的睫羽半耷落下,唐锦处在进退维谷的位置,一时思索不出个破局之法。
所幸也不需她来破局,在场还有第四者。
对外间动静了如指掌的叶初蠢蠢欲动,他本就是自己降临在这里,模仿其他监牢假装被囚此处的,想要出去轻而易举。
如果不是被小新娘从险境中亲手解救的愿景过于美好,他大约已经忍不住现身人前了。
然而他想要维持住自己在唐锦心中的形象,不能出去。
于是叶初轻轻打了个响指,实现真正被囚者的愿望。
破坏她的牢笼,让她得以逃脱。
那最后一个,被他在清醒状态下拒绝献祭后依然存活的祭品。
虽然献祭到一半忽然被自己拒绝,她的状态不可能太好——叶初飘忽的目光仿佛透过一重重山岩与浓稠的黑暗,望见那个终于从绝望梦魇中醒来的少女。
还好,仍然具备求救的意识。
轻微“咚”的一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听力极好的两位修仙者都听见了。
然而初时他们都没有在意,以为只是山中落石,直到敲击声变得极有节奏,山风将被山壁隔绝得只剩一丝的求救声送来。
唐锦与流悟对视一眼,循声离开了这第二十个佛窟,向声源处行去。
唯独老僧依然垂头瞧着提灯渐暗的光亮,仿佛对任何声响都无动于衷。
在看到他们都往其他佛窟走去时,净闻才后知后觉地眯起眼,满面的皱纹因表情变化而皱得更紧。
迟缓的声音追上他们离开的步伐:“流悟上师,唐施主,你们已经达成目的,还不回庵中休息吗?”
“净闻师父没有听见声音吗?”
故意落后流悟的唐锦听到老僧的挽留,体贴地将自己的声音放大了些,向他说明道:“应当是有人在某处敲击石头,在求救。”
纤细的染蔻长指遥遥点向声源的方向,唐锦数了数流悟进入的那处佛窟:“是第二十六个佛窟哦。”
看着老僧因惊恐而放大的瞳孔,她歪了歪脑袋,点缀在乌云般发间的环佩发饰碰撞发出叮当响声。
“我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净闻哑声回应道,视线直往第二十六个佛窟看去,惊恐中又带着些期待:“是第二十六个佛窟吗... ...”
他扔下自己握在手中的纸质提灯,佝偻着的背都挺直了些,踉跄步子几乎跑起来。
唐锦侧身让过位置,看着他跌跌撞撞赶往流悟的所在之处,听见少女细细尖尖的呜咽声传来,完全确认这个老人身负罪行了。
虽然罪行被揭露得让她觉得有些莫名,不过她没有着急探究,而是趁着流悟不在身边,从乾坤囊中呼出仙锥,一点点砸在方才被流悟制止不许砸的佛像上。
砸了个粉碎。
佛像后的空间不小,少年闲适地坐在黑暗中,仿佛从一开始就能够视物一般,直直迎上唐锦的目光:“锦锦姐,你来救我了。”
他呼吸了一口不属洞内封闭空间的新鲜空气,盈起纯净不带任何杂质的笑容:“被拯救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吗,真是令我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