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孟山眠走后,地牢内便是一片漫长的寂静。没有人来看她,只有草垛里窸窸窣窣的老鼠,会发出吵闹的声音。
顾春深坐在草榻上,一手摸着无恨蛇,心底微微焦急。
一年之期,并不算宽裕,她的时间很少。
平日与孟山眠吵吵闹闹,能得到的悲与怒实在太少。若真要这无恨蛊变作至毒,她就需要赋予他更强烈的苦痛。
“星移宗少宗主,顾二小姐有请。”霜雪使的声音从走廊上传来。紧接着,牢房的门便被打开了。“二小姐顾念姊妹之情,找你去叙旧。”
……
霜雪使押着她,穿过寒风凛冽的中庭,到了一处温暖的宅邸。
才入廊前,就见得繁花似锦。明明洛桑城位于雪原,可这里偏生有春日的樱花开放,层层叠叠,好似粉云。
宅邸前,有两个侍女,一边打扫庭院,一边闲聊八卦。
“城主大人对顾二小姐那么好,她为什么还总是闷闷不乐?”
“嘘,你不知道,二小姐心里别有他人。城主娶她,是迫着她答应的。”
顾春深和霜雪使走过来了,侍女们连忙噤声,低头扫地,假装勤快模样。
一路穿过走廊,推门进了房中,淡淡的暖意夹杂着香气扑来。顾春深慢慢地抬头,扫一眼周围。
猩色屏风上落红梅丹青,珠帘后鸭嘴香炉氤氲生烟。这雅致秀丽的摆设,与顾白樱旧时在星移宗的闺房如出一辙。看得出来,布设这书房的人上了心思。
屏风旁,顾白樱正娉婷而坐。
她穿一袭月白衣衫,身如瘦月,清冷婉转。水似的袖口下,细极了的苍白手腕绕着红色的珊瑚珠,愈衬得人如瓷一般易碎。
“姐姐,许久不见。”白樱抬起头。一双霜露似的眼,藏一点怅意。“请恕我身子不适,不能起身招待。还请姐姐,随意坐。”
说罢了,她拢了拢肩上披着的白裘大氅。这厚重的外袍,落在她瘦削的身上,将她笼得彻底。
顾春深冷冷地看着她,走近了她的矮几,盘腿坐下。
“小蕊,煮茶。”顾白樱吩咐自己的婢女。
一旁的丫鬟应了话,不情不愿地去倒茶。
这丫鬟看身形十五六岁,却带着一张面纱,披着厚厚的刘海。没有头发遮盖之处,漏出几道丑陋的疤痕,显见是毁了容。
顾春深扫了她一眼,认出她就是白樱从前在星移宗时,那个被毁了容的婢女。
茶来了。顾白樱亲自接过茶盏,为顾春深倒茶。茶水太烫,她薄薄的指尖肌肤被烫得发红,但她浑然不介意。
“这杯茶,先谢过姐姐的救命之恩。”白樱将茶盏落在春深的面前,声音低柔,似风中絮语。“请恕妹妹寄人篱下,身无长物,不能再给予姐姐任何谢礼。”
顾春深不喝茶,冷冷地盯着她:“不必给我谢礼。我并不情愿救你,是孟山眠强取了我的心头血。”
闻言,顾白樱手一抖,茶水险些洒落在衣上。
她放下茶壶,目光凝滞,喃喃道:“当真?”
“我骗你做什么?”
白樱怔怔。好一会儿,她才低下头,话语如梦呓:“我明明求过他,不要伤了姐姐。”
“你没必要在我面前假惺惺。”顾春深勾了勾唇,“孟山眠不在这,你装给谁看?”
白樱的面色微凝。
一旁的小蕊咬牙道:“少宗主,二小姐是好心,你不领情就罢了,怎么反倒污蔑人?”
“顾白樱能是什么好心人?骗骗别人就算了,还想骗我?”春深嗤笑道:“顾白樱,你若是当真良善无比,那我问你,为什么要将结界之符交给孟山眠,害得三万宗徒殒命?!”
春深的音调拔高,目光炯炯逼视着面前的女子。
白樱张了张口,面容凝上一团平静。“姐姐,我自有我的理由。”话音未完,她秀眉一蹙,面色忽然变得煞白。
“小蕊,姐姐,我——”白樱的身体软了下去,好似枯萎的花一般,一双手紧紧捂住胸口,呼吸亦焦促无比:“好痛……我的心口……好痛!”
小蕊大惊失色,连忙扶住了白樱:“二小姐,奴婢这就去喊城主大人来!”
……
片刻后,顾白樱所住的重樱居内,便变得挤挤挨挨起来。
帷幔后,顾白樱正沉沉睡着。她好似做了噩梦,额头冷汗不断,口中亦吐出痛苦的呓语:“姐姐……不要!求你……放了我……”
小蕊拿着热毛巾,满面忧色地给白樱擦拭额头的冷汗。没擦几下,她便抬头,痛恨地看一眼顾春深。
床边被药香和苦痛所萦绕着,但这些凡俗之声,却染不到窗边去。
南窗前,一道雪色的身影正寂静地坐着,不声不响,与一旁的几人似乎分属两个世界。他的身旁,唯有清寂与落尘,亦没人敢靠近他。那是孟山眠。
没有人敢打搅他。谁都知道,城主的心上人病中,城主心情不佳。
顾春深靠着柱子,目光紧紧盯着帷幔后辗转昏沉的顾白樱。
这就是她在等的东西。
她需要孟山眠的悲与怒来引动蛊毒,而顾白樱是孟山眠的心上人。伤了顾白樱,孟山眠才会惊怒。
这就是她将心头血拱手让出的理由。
她的心头血,不会杀了顾白樱,却足够让顾白樱昏睡不醒,犹如一株枯萎的植物。
至于让顾白樱什么时候醒,这就要看顾春深的心情。只要她乐意,将心头血取回,那顾白樱就痊愈。
顾春深盯着帷幔,恍惚间,似乎觉得有什么人在看着自己。她循着目光望去,却只看到孟山眠望着别处的侧颜。
这间房里,并没有人在看她。所有人都在关心未来的城主夫人顾白樱的伤势。
兴许是错觉。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夫自屏风后出来,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玉生攥着袖口,焦急地问:“顾二小姐怎么样了?”
老大夫道:“回禀城主,顾二小姐所受心头血,与她灵骨不契,以是,二小姐遭到灵骨反噬,如今高烧疼痛,昏睡不止。”
闻言,玉生表情微变,心底一瞬转过了九百个念头。
城主大人取顾春深的心头血,原本是为了救活顾白樱。可谁知道这顾二小姐这么不争气,柔柔弱弱的,受颗心头血,还受出事来了!
这下好了,要是顾二小姐有个三长两短,城主大人不得伤心坏了?那可是他唯一心动的女子!
自己费尽心思布置这重樱居,就是为了讨好讨好顾白樱这位将来的城主夫人,日后也好飞黄腾达。要是顾白樱死了,自己这番努力不就白搭了?
玉生又叹气,又哀愁,像是个小老头一般踱步。
此时,原本安静的孟山眠开口道:“救她。”
这二字虽简短,却力如千钧,压得人喘不过气。
老大夫面露为难之色:“这……这实在是为难。”
小蕊的眼泪刷的一下落下来。她绞住袖口,抽泣道:“必然是大小姐在心头血动了什么手脚!她向来嫉妒我们二小姐,指不准就是在心头血里藏了什么……”
老大夫忙说:“那颗心头血,倒是没什么异常。只是二小姐天生灵骨孱弱,大小姐又灵力强势,这才受不住血热。就算二小姐醒来,她也会变得体虚易病,再不得寻仙问道。”
闻言,靠在一旁的顾春深嗤笑道:“我可是早就拦过你们,不让你们用我的心头血了,是你们一定要的。”
小蕊咬紧牙关,哭叫道:“那你为什么不彻底拦住他们?!这是害了二小姐呀!”
听着小蕊嘶哑的哭声,顾春深面色冷了下来:“我为什么要拦?”
小蕊被她的话气到了,咬牙切齿怒瞪一会儿春深后,噗通一声在孟山眠面前跪下来,连磕了好几个头,抽泣道:“城主大人,求求您救救二小姐!只有您能救她了!”
孟山眠自窗边站起,行至榻前,望向了床上的人。
顾白樱面色苍白,毫无血气,犹如最纯白的瓷器。她那瘦削的锁骨,因急促的呼吸而起伏着。
孟山眠定定地看着她,面上冰冷的神色,有些微的破碎。他道:“救不活她,你们就一起死。”
闻言,所有人都面色如蜡。
洛桑城主生性冷漠,从无怜悯之情,说到做到。
大夫带着满头冷汗,焦急思索一阵,道:“眼下唯有一策,尚可救二小姐一命。只是这一策,实在有些难办。”
玉生见不惯人卖关子,急急催促道:“别磨蹭了!是什么法子?还不快说!”
大夫低下头,沉声道:“令顾大小姐饮麒麟之血,成就极寒之体;再换通身之血给二小姐,方能克制心头热,救下二小姐的性命。”
此话一出,众人皆默,玉生也倒吸一口冷气。
“麒麟之血?那可是霓虹山庄的至宝……”玉生喃喃着,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就算得到了麒麟血,还要换,换,换全身的血……这一般人哪儿受得了?”
大夫叹了一声:“所以老朽才说,这一策,实在有些难办。”
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忽然,一阵哈哈大笑传来。
“哈哈哈哈哈!”顾春深笑得直不起腰:“孟山眠,你最心爱的人马上就要死了。你恨不恨?”她恶狠狠盯着孟山眠,声音冷冽:“你活该。”
孟山眠面色不动,手指微蜷一下。
他压低了眉心,道:“她不能死。”顿一顿,孟山眠道:“区区麒麟血罢了。本座能救她。”
大夫吃惊:“可要是当真换血,那顾大小姐……极有可能殒命。”
孟山眠头也不抬地说:“无所谓。只要她能活,本座愿做一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