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何珏确实生得一张好皮囊,眉如远山目如清泉,身形欣长姿态雅致,活像是从书里走出来浑身带着书卷气的清俊郎君,的确有几分做凤凰男的资本,再看他回过神来后眼底的担心和浓情,倒也难怪原身会被他蒙在鼓里十几年。
何珏先是快速朝王氏拱手行了礼,然后连忙走到姚瑶跟前,“瑶儿,怎么突然到寺里来了?身子好些了吗?有什么事不能等大好了再来,山上风凉露重,要是风寒再重了可怎么得了?”
何珏活脱脱一副天下第一好丈夫的模样儿,也就是姚瑶见过的奇葩多了,不然非得当场吐他一脸,“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也就是心里不舒坦才总也不好,到了寺里倒反而松快些。”
这话倒是真的,徐玉瑶的身体其实没多大毛病,无非就是后宅夫人常见的走动少身子虚,加上因为孩子心中郁结才总是小毛病不断,姚瑶一来心绪一变,又上山呼吸到了新鲜空气,精神比之昨晚不知道好了多少。
姚瑶说得自然,何珏却听得有些不自在,特别王氏在场,这话倒显得她在府里多不舒心一般。
何珏刚想着补一二,又听姚瑶紧接着道:“何况,我不是叫人回去传话了吗?昨夜我梦到了早夭的孩子,那孩子在梦里一直哭一直哭,哭为什么我们不要他,哭得我心肠都快断了,哪还能等到好全了再来?”
何珏闻言更不自在了。
他对徐玉瑶的感情一直很复杂,最初是自知给不了她真心的亏欠,然后是得了徐家助力总觉得在她跟前矮了一截儿的别扭,接着是因为白如萱不想让她怀孕甚至让她落了胎的心虚,最后则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成了觉得她已经拥有得足够多的心安理得。
甚至有时候,在他看来事情会变成这样也不能全都怪他。
比如眼下,当着娘家嫂嫂的面竟是这样半分颜面都不给他留,一下说在府里不松快,一下故意曲解他的着急关心,甚至明明知道他不愿意听到这些,还一次两次的提起,难道非要当着外人的面他伏小作低的哄着求着她才满意吗?
若是表妹,就绝不会如此……
说来如萱也是官家女,只是舅父舅母先后去世才不得不寄居在他家中,或许因此她总是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和让人心疼的善解人意,这样本应该被好好保护的人,却为了他那样大胆的从广西一路到了京城,委身于他后也从不求什么,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为她多考虑几分又有什么错?
都说这心眼歪了就看什么都是毛病,何珏浑然忘了徐玉瑶平日里的善解人意和温柔体贴,只因眼下两句话没合他心意没为他周全,就仿佛成了他为白如萱迫害她找到了理所当然的理由,甚至连刚刚在府里听到姚瑶的传话而生出来的忐忑都一扫而空。
何珏压下心里的不满,满脸好演技,“孩子是重要,但你才是第一位的。”说完又像是看到王氏在场,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若是平时,王氏早就识趣的避开了,而眼下里却是屁股动都没动,甚至目光不错的看着何珏,直将何珏看得脸上都僵硬了两分。
王氏心里冷哼了一声,面上同样带着迎来送往多年练就的好演技,“听闻瑶瑶突然上了山我还当是出了什么事,眼见你们这样我倒是放心了,也多亏你了。”
王氏给了颗甜枣,还没等何珏脸上一松接过话,又挥起了棒槌,“只可惜了这个孩子,有你们这样的爹娘原本该多好,偏生他没有这个福气……”说着还重重的叹了一声。
这口气仿佛直接砸进了何珏的心里,让他浑身都不舒坦了起来,到底还有对神佛的敬畏,饶是巧言令色如他,也不敢在干出谋害亲子这样畜生不如的事情之后,还堂而皇之的在佛祖眼皮底下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一时之间张了张嘴竟是不知该如何接话。
见状,姚瑶又‘善解人意’了起来,“你昨天值了一天夜,刚下值就赶了过来,瞧瞧你这脸色,要不先回府里休息吧,你不必担心我,嫂嫂已经答应了在寺里陪我几日。”
何珏总算听到了今日最顺耳的话,想着王氏在这里陪着他确实也不好留宿在此,演了两句就应了下来,姚瑶相当体贴将他送到门口,“我方才找僧人要来了些安神香,你带些回去也能睡得好些。”
慕兰不擅掩饰,全程低着头将安神香递给何珏身边的小厮,直等到主仆二人身影慢慢远去才抬起头来,想到自家小姐包香时候不怀好意的笑,慕兰心想,这香点下去只怕是睡不成咯。
应付完何珏,王氏派了身边得脸的妈妈下山,让人捡着能说的让徐夫人有个准备,也让徐夫人不必过于担心,而后便事不宜迟的带着姚瑶直奔和悦公主的院子。
王氏在和悦公主跟前一向有脸面,姜姑姑亲自迎了出来,“今天什么风竟把夫人给刮来了。”说着满脸笑容又看向许久没见的姚瑶,“瑶小姐也来了,公主指定高兴。”
王氏一边带着姚瑶跟着姜姑姑往里走,一边露出苦笑,“今日公主瞧见我们可未必会高兴,我们啊,今日可是带着苦差事来求公主帮忙的。”
话音刚落,就听屋里传来清亮的女声,“这京城还能有你王苑清办不明白的事儿?”
徐玉瑶上次见和悦公主还是成婚的时候公主给添了妆,她特意去公主府谢恩,作为帝后唯一的女儿,那时候的和悦公主满身的端庄明艳,满脸都是神采飞扬,而现在却只见她衣着素淡神情淡然,也就是瞧见王氏和她眼里才露出了两分笑意。
王氏跟和悦公主相交近二十年,也不把她当外人,进屋就表明了来意,这事儿对于和悦公主来说就压根不算事儿,和悦公主自然不会拒绝,只是同样难掩气愤,“都说天下乌鸦一般黑,这话倒还真的不假,往日里瞧见那何珏还当他是个好的,没想到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说着又白了王氏一眼,“早就跟你们说这成婚得门当户对,高门也算计,低门更爱算计,只是高门还顾及体面和脸面,低门算计起来哪管这些,名声要好处也要温香暖玉还要,恨不得这天下间的好事都给他们搂了去才好。”
王氏没好气的哼了一声,“这还不是你带的头,我家瑶瑶才跟着有样学样?”
说起和悦公主的经历,跟徐玉瑶确实有几分相似,简单来说都是大好人生偏偏遇到了渣男。
身为帝后长女,和悦公主从小金尊玉贵的养大,到了适婚的年纪恨不得挑尽天下才俊,但和悦公主有自己的想法,生于深宫内院,龙椅的吸引力她再清楚不过,她的同胞亲弟七皇子尚且年幼,虽有三皇弟和母族护持,却始终是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她嫁到勋贵之家固然能成为助力,但大家大族枝繁叶茂也极易被捏住把柄成为阻力,于是,她索性挑了个没什么复杂家世的今科状元郎。
和悦公主跟徐夫人想法大差不差。
能考上状元说明有真才实学,有了她当靠山不怕在朝中处不了头,等到皇弟成年也能成为助力,到时候既不用担心里之堤溃于蚁穴,又能够帮上母后和皇弟,还能扶持夫家荫恩子孙,和悦公主可谓是什么都想到了,只怎么都没想到她这个驸马居然是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欺君的。
在她怀孕五个月的时候,一名老妇人找到了公主府,兜头就是一句赶紧让孙浩然那个畜生滚出来,他妻子染了病快要死了,赫然竟是她驸马口中早已经去世了的母亲,而孙母口中的妻子则是指得从前孙浩然在乡下就娶了的原配妻子,和悦公主自然震怒,一查更是怒上加怒。
要成为驸马自然不可能不经过层层核查,偏偏孙浩然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般,他到县里读书的时候压根就没带上妻子老母,是以无论同窗也好老师也好压根就不知道他已经成了婚,等到真的高中后又许以县令乃至知府种种重利示意他们让知情的不知情的都闭紧了嘴,竟还真的就让他瞒天过海了。
和悦公主气得当时就动了胎气,连声叫着京兆尹抓了人下狱,而原本对着儿子一口一个畜生的孙母眼见着儿子要被抓又不干了,跳起来就想拦住衙差,见所有人都只听和悦公主的又跪下来开始求情,盛怒之下的和悦公主哪里会听,却不想孙母伸手就想拉她,一时不备竟也真的被孙母拉住了胳膊然后一个没站稳直接就见了红,然后疼了一夜落下了一个没了气的女胎。
而事情到这里还不算完,没等和悦公主从巨大的悲痛和身体上巨大的创伤缓过神来,京中就传起了风言风语。
有的说她一开始就知道孙浩然在老家有妻子,仗着公主的身份强取豪夺,有的说她跟孙浩然沆瀣一气不然怎么能将事情捂得这么好,还有的说这孙母婆媳俩是叫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才铤而走险上京,甚至还说万一这婆媳俩有个什么好歹,必然就是她在后面下了黑手。
一个权贵一个平民,加上世人又都同情弱者,于是舆论一边倒的都偏向了孙母。
帝后强顶着压力处置了孙浩然将他丢去西北流放永不可赦,孙母也被判监五年,而那个从始至终都未出现过的原配妻子则是从哪来的送回哪里去,只是因此和悦公主的名声也彻底坏了。
她心里有对自己太过于自以为是,连累了父母的愧疚,也有被欺骗被羞辱被泼脏水的愤怒,更多的则是失去了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的伤心和痛苦,于是从此以后,索性关起门来不见外人,顶了天也就是去宫里给帝后请安,或是来护国寺给胎死腹中的孩子祈福。
便是帝后也不敢轻易在和悦公主跟前提起旧事,怕她想起来难过更是勒令宫中上下皆不许提,唯有王氏张口就来,偏生和悦公主并不生气,只大大翻了个白眼,“我说王苑清你有完没完,照着一样的话已经在瑶丫头成婚的时候坑了我一大笔添妆了,这会儿还来?”
王氏连忙笑眯眯的顺毛撸,“臣妇哪敢,只是想着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索性一并麻烦公主了。”说着还朝姚瑶招招手,“瑶瑶快来谢过公主,回头让公主好好帮你出气。”
回应她们的是和悦公主又好气又好笑的更大的一个白眼。
而就在她们三个女人一出戏热闹得不行的同时,何珏也回到了何府。
何母得知姚瑶一切正常只是因为梦到孩子才去了寺里祈福,不由得顿时将心落到了肚子里,知道王氏去了山上作陪又连忙嘱咐了何珏这几日下了差都要去寺里看看,然后收拾了一大堆补身体的药材让到时候一并带去,才将满脸困意的何珏赶回房休息。
何珏确实累得狠了,强打着精神去了何逑之的院子让儿子安心之后,回房让小厮点上安神香就睡了过去,只是今天这觉,注定是安稳不了了——
梦里何珏只看到一张血肉模糊的小脸朝他阴测测的啜泣,“爹爹,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