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洋坐到自家旧桌旁的凳子上时,尤有强烈的不真实感。
如果不是挺直腰背牵痛伤口,提醒他所在乃是现实,他恐怕要以为是今日在琢玉坊的失败对自己打击过大,以至于产生了幻想。
虞城最尊贵的女君殿下怎么可能与自己对坐在这间昏暗的卧房中呢?
他没能沉浸在胡思乱想中多久,因为元棠雨坐定后,决定开门见山询问她所疑惑的问题:“腊八那日献宝,是谁安排你去做的吗?”
郑洋怔愣着没明白元棠雨问话的意思,旋即面色惨白地答道:“不,殿下,我不是受人指示故意激怒五公主的,我只是太糊涂才认错人。”
他的眼神飘忽不定,不敢迎视女君殿下,显然藏有心事,心虚于向她隐瞒。
元棠雨蹙起眉,微微启唇想要深究,可余光落在一旁三个孩子身上,便踟蹰着没有说出话来。
两个男孩静若寒蝉地挤坐在一张长凳上,不安地看着父亲与她交涉,生怕他们会起冲突。
年幼的女孩则全然不知陌生人来到家中的目的。
她被哥哥抱在怀中,黝黑的眼眸瞧向桌面上摆着的小食,面露渴慕地吮着手指,却又懂事地没有提出要尝一尝。
小食是鸣玉取碎银,托王管事从外间街上买来的蜜馕饼,茶饮也是王管事去家中取来茶叶烹煮的。
因为郑洋家里完全没有可用来招待客人的东西。
散发着腾腾白气的蜜馕饼闻起来十分香甜,对孩子的诱惑力很大,但并不是多稀奇昂贵的吃食。
毕竟它的材料和做法的很简单,只需将白面刷上一层蜜,熟练些的小贩都能它烤成外表酥脆、内里依然柔软的馕。
可郑洋还没能得到正经的工作,勉强靠着微薄的积蓄维系一家的生活,还需要规划未来,没有多余的花用能用来满足孩子们的愿望。
四岁的女孩还不完全通晓世事,但很听家人的话,知道家中艰难,从来不提过分的要求。
因此就算渴慕的美食就放在不远处,她也能保持安静,不打扰父亲与客人的交谈。
元棠雨瞧着女孩瘦削得微微陷下的脸蛋,轻叹了声气,她坚持来一趟探明缘由,是不想往后再有谁借故算计自己的妹妹。
然而此刻坚持献宝一事为阴谋,却是陷郑洋这当事人于水火中。
她不认为面前这个紧张不安的男人有胆量参与到算计公主的阴谋中。
他多半是被诱导着成为棋子,以为不过是献宝说些好话以博她的好感,结果不仅一场空,还白白承受元风吟的怒火,挨了一顿打。
虽然现下他应当明悟他其实是被设计,但逼他坦白是谁,一旦被发觉泄密的是他,那么无论是哪个世家的谋划,他一家必是不可能再在虞城生活下去。
陪同在元风吟身边的到底只有四家贵女,若不是贺家身在幕后,那她倒也不必非从郑洋口中问清楚是哪一家的主意。
元风吟于另三家而言都没有算计的价值,一场闹剧般激怒她的戏码,也无从获得她什么,目的应就是利用她是自己在乎的妹妹,挑唆着外来者与她发生冲突,逼自己给出态度罢了。
返回虞城后,元棠雨本就在思考该怎样处理外来者的问题,借腊八这件事一一拜访当地世家,倒也算有一个切入点了。
只在谈话之余,警示他们不许再将元风吟牵涉进来便可。
思绪千回百转终于落定,元棠雨放弃追问,向仍然痴痴看着桌上蜜馕饼的女孩招招手,道:“小妹妹,你过来。”
女孩听到她的呼唤,颇为心动。
她对美丽而和善的姐姐很有好感,但在行动前,还是歪着头瞧向父亲,询问是否应当听从。
“囡囡,过来吧。”郑洋同样轻声唤道。
他虽然不知元棠雨的意图,但觉得女君殿下不至于会伤害一个小女孩,由着她与小女儿说说话,总比让她一直对腊八发生的事追根究底要好。
女孩展颜而笑,迈着小短腿蹦跳着来到元棠雨的身边,眉眼弯弯,道:“姐姐,你要找囡囡玩吗?”
元棠雨双手捧起那一碟蜜馕饼,放低身姿尽量与她平视,温柔道:“我不爱吃这个,你如果想吃,可以用些。”
“可以吗?”女孩惊喜地向她确认,见元棠雨颔首,又犹豫着道:“囡囡一个人吃不下一块,可以和哥哥们分着吃吗?”
“当时,你哥哥应当可以多用些,你取两块去吧。”估量着孩子们的食量,元棠雨将两块尤热着的蜜馕饼递给她。
女孩一手托一块,欢天喜地地小跑到两个哥哥身边与他们分享喜悦,元棠雨终于也将唇线抿起弧度。
她看向神情有所放松的郑洋,问道:“你是一名玉琢匠吗?我之前听闻你是售卖玉石的商贩。”
郑洋的手指搅弄在一起,面上的笑容苦涩,老实道:“我没本事在虞城找到琢玉的工作,只能售卖些曾经雕刻出来的作品得些银钱。
多亏内子勤劳干练,领着邻居妇人们每日出外替大户家的仆从洗衣,补贴家用,这才勉强维持一家六口人生活。”
元棠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道:“你的手艺只比琢玉坊的大师傅差一些?”
谈到自己赖以为生的手艺,郑洋没有刻意谦虚,道:“我跟随我的父亲琢玉十多年,在我的家乡我是最好的琢玉匠。若是我手伤痊愈,应当能雕琢出与琢玉坊大师傅平分秋色的作品。”
带着一家人来到虞城,并且坚持留在这里,就是因为他觉得凭自己琢玉的手艺,只要能够得到工作,是能够维持生活的。
可惜手腕处的伤势对于精细的琢玉工艺来说,影响太大,他没能发挥好,失去了得到工作的机会。
从口袋中取出今日自备材料去琢玉坊雕刻出的小巧玉猫摆件,郑洋满目遗憾与失落地用指腹拂过玉猫眼下如同泪滴般的瑕疵,叹息道:“希望之后琢玉坊还能给我机会试试。”
“不介意的话,能将它给我看看吗?”
听到元棠雨的请求,郑洋略有愣神,旋即便将玉猫递向她。
这个玉猫材料只是为了向琢玉坊管事证明他的手艺,选用的玉材是最普通的翠玉,玉内还有些许絮状石棉,不够通透细腻,价值自然不算高。
因此他雕刻出不太成功的作品,也没有太心疼。
元棠雨接过,垂目看去,虽然材质差些,但是小巧的玉猫雕刻得姿态灵动、栩栩如生。
她肯定道:“手艺确是很好。”
然后她解下自己系在腰间的荷包,从中取出一锭银元宝,推向郑洋:“我挺喜欢它的,十两银子应够买下它了。”
郑洋一个激灵,立刻就要婉拒银元宝。
玉材低等,即便他雕琢得十全十美,也至多能卖个二两银子。
更何况买主是元棠雨——只要能保住一家人租住的房间,他宁愿献上传家宝级别的羊脂玉,怎么可能收这小小玉猫摆件的钱。
“十两银子原本是计划予你赔罪的,毕竟风吟指示女君府的侍卫打伤你,只是请一位医师看过,不足以补偿。”
元棠雨来之前就已经想好要如何做,温和地说“但风吟与我言是你冒犯在先,你又不肯道明当日事由,不好再以补偿之名予你,权且当我买下这摆件。”
略一停顿,她又补充道:“你们租住在老宅中,既缴纳过租金,便没有什么亏欠我的地方,只要不是你们主动提出离开,这间房间便会属于你们。生活艰难,无需再想献宝与我。”
且说着,元棠雨的感触渐深,感叹道:”我从前学书,读到一篇讲如何推行天下大道的文章,当时不解,使老有所终,幼有所长是因老幼皆弱,可壮有所用却难理喻,壮年者若是不愿荒废时光乞他人怜悯度日,难道连发挥作用的地方都找不到吗。当时兄长笑我天真,不够了解民生,今日方知若是壮无所用,无以维系家庭生活,该是怎样的悲哀。”
身为一家之主的郑洋进门后颓然暴露脆弱的模样,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有高超的琢玉手艺,为了得到工作却需再三恳求管事才得到一试的机会,伤势未愈便赶着前去一试,即便作品有些瑕疵,但其他处理细节的地方既只比大师傅稍差,就应当是可以留用的。
到底还是因为商铺背后的世家们都不愿外来者留在虞城。
郑洋半张着口,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出任何音节,似是完全没想到女君殿下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虽没能全懂她话中所说,但能感受到她的悲悯之意,一时间眼眶发热,几乎流下泪来。
元棠雨并非想得到他的回应,只不过一时有感而发,说完便抚平裙上褶皱,站起身预备与鸣玉离开:“你好好将伤养好,应当会有得到工作的机会。”
“殿下……”郑洋愧疚于自己对她的隐瞒,想要道出真相,可思及家中年幼的孩子们与年迈的母亲,又没法直言自己确是参与到一桩阴谋中。
元棠雨早便明了他的难处,轻笑着摇摇头:“我今日来向你赔礼致歉的目的已经达成,不必多言了。”
由着鸣玉为自己披上斗篷,她离开改造成庇护所的老宅,登上马车,吩咐着车夫行往贺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