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映红半边天时,郑洋终于携妻子一同归家。
他的妻子同样在城中寻到一份不算太劳累的活计,与他工作的玉坊相距不远,每日下工,夫妻二人都会相伴回来。
像是今日,他们还经过一家糕点坊,为家中孩子们买了些廉价的糖糕回来。
拎着装糖糕的纸袋回家时,远远听见孩童稚嫩的嗓音,郑洋与妻子对视一眼,情不自禁露出欣慰的笑容。
然而在看清院内面无表情坐着的元风吟时,他怔然失去思考能力,笑容僵在脸上。
——他理解不了元风吟出现在自己家的原因,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她仍然记恨自己冒犯。
腊八那日,对方高高在上地指使侍卫将自己痛打一顿出气,看到自己遍体鳞伤尤觉不解气的表情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纸袋落地,啪嗒一声响。
郑洋恐慌地想着,如果元风吟还要追究上次的事情,一定得自己扛下所有。
上一次他隐瞒了元棠雨,这一次同样不能松口,宁可再挨一顿打,不能牵连到任何人。
他谁也惹不起,好不容易一家人过上安生的日子,不能招来麻烦,毁了现在的生活。
他暗自下了决心,为家人鼓起的勇气压过对疼痛的恐惧,但是在下一刻,看见小女儿一手拿着纸风车,一手牵着女君殿下从屋里走出来,希望又重燃在心里。
他与元棠雨不算熟稔,但上一次相见时,她平易近人向自己道歉的态度让他很感动。
尤其之后还有女君为他们这些外来者提供可负担得起的家宅,对于离开虞城便没有归处的郑洋来说,这是天大的恩情。
有她在,他的心情安定下来,落在身侧的手不再颤抖,躬身捡起地上的纸袋,低声与不明所以的妻子道:“这是女君殿下与她的妹妹。”
他的妻子没见过太大世面,却知道之前下令痛打他的正是女君的妹妹,一时间略有慌神。
目光投向坐在两个儿子身边的元风吟身上,张了张口,又不敢喊他们远离。
“别慌,女君也在呢,她是位仁善的殿下。”
郑洋安抚着妻子,握住她倏忽间冰凉的手,强自镇定地迎上前来,向元棠雨与元风吟一拜:“两位殿下安。”
“打扰你们了。”元棠雨注意到他们未能完全隐藏住的仓惶神色,歉意地道:“我妹妹说想要见你,我就陪同她一道来了。”
念起元风吟话中的古怪,她打量着郑洋的手臂,多关切了一句:“你身上的伤可都好全了?”
听说是元风吟提议来的,郑洋的心跳漏了几拍,但还是勉强微笑着应答了元棠雨的话:“已经完全好了,再做琢玉这种精细的工作也不受影响。”
他顿了顿,脸上的笑容真切了些,作揖道:“我听如今玉坊的管事说,他们的铺子愿意招工我们这些外来者,是殿下说情的恩德。您的恩情似海,倒叫我无以为报了。”
元风吟闻言像是忽然明白了些什么,目光空茫片刻,旋即垂下眼,唇线弯出浅浅弧度,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你是在报答皇姐的恩情。”
“玉坊愿意招你,说明你的手艺出色,我没刻意为你说情,不过是要他们招工时公正些,待你们如虞城本地百姓般一视同仁。”
元棠雨未听见妹妹说了些什么,推辞完自己的功劳,唤她道:“风吟,郑洋已经回来了,你有什么话想与他说,便说吧。”
元风吟微颔臻首,道:“我想单独与他说。”
这倒是出乎元棠雨的预料,不明白他们之间能有什么需要规避他人的谈话。
她蹙起眉,颇为为难地看向郑洋,想着如果郑洋恐惧不愿,她便措辞婉拒妹妹的要求。
然而郑洋却轻轻舒出口气,平静地答应下来:“那殿下同我进屋说吧。”
他不怕元风吟继续追究自己,有元棠雨在,事情不会牵涉到自己的家人,即便他再挨一顿毒打,只要能了结掉元风吟对自己的记恨,也是值得的。
元风吟跟随着郑洋走进屋内。
里面的格局,元棠雨方才在小女孩的带领下已经看过了,不算太精致,但井然有序且干净。
房间被用旧货架隔成两间卧房,外间是夫妻二人同住,里间则是郑洋的老母亲同孩子们住着。
郑洋唤醒神情昏沉的母亲,搀扶着她交妻子看顾着,然后站定元风吟面前,垂头等待倾听她的要求。
“我来见你,本来是想弄明白一件事。”元风吟声音飘忽地说:“但我方才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再来问你也只是印证。”
这一番话说的云里雾里,郑洋没听明白,迷惑地问道:“殿下说的是什么事?”
“我与你只有之前下令痛打的仇怨,你若是见我身陷囹圄中,合该拍手称快才对,出于怎样的原因,你有可能帮助我呢?”
*
前世里,元风吟被她最信赖的三哥强行远嫁给一豪强起家的少城主,被他欺凌得恍惚疯癫,身体与精神饱受折磨,一日里难有片刻清醒。
陌生的环境里,周边没有任何人会对她施以援手,她只能放任沉沦在疯狂中以逃避现实,成为他人口中那个“疯了的少城主夫人”,渐渐遗忘自己曾经是位骄傲的公主。
但没想到会在身处苦痛牢笼时,有郑洋出现,犹疑地叫破她曾经的身份。
她并不知道郑洋的姓名,却记起曾经与他在虞城生出矛盾。
继而想起了虞城,想起了唯一有可能救她出苦海的皇姐,所以不顾一切地抓住救命的绳索,哑声请求郑洋告知皇姐自己的处境。
对方离开,她不知他是否答允下来,甚至在片刻后不知他是否出现过,会不会其实是她从记忆中幻想出来一个交集不深的人,请求他的帮助。
不过当夜她便听到几个侍女窃窃私语,说那个给后宅姬妾试玉饰的商队匠人大胆探听后宅秘事,被抓住后,打断一只手臂,驱逐出城了。
在片刻清醒中,她明白郑洋的确有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是跟随虞城行商各地的商队来到此地,被安排着进入后宅给那恶鬼的姬妾试玉饰,意外撞见她,认出了她。
然后就因为她的请求,探听相关她的事情被惩罚。
她不再抱有希望得救,郑洋与她只有仇怨没有交情,不对她的处境拍手称快就已经很好,何况被惩罚得失去手臂,应当知情识趣地不要再惹祸上身。
然而在她继续沉沦疯狂遗忘时间的时候,元棠雨来救她了。
郑洋受她牵连失去手臂,回到虞城后,竟仍然肯帮她向元棠雨求救,简直无法想象。
可惜的是她被救回虞城后仍然疯着。
偶尔清醒些,她会想要回报帮助自己求助的郑洋问问他为何肯帮自己,想要抱着元棠雨痛哭一场,感谢皇姐对自己的好。
可那时候的她做不到。
疯症太难痊愈,即便皇姐替她请来一位又一位医师替她看病,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折磨她的恶鬼已经死了,往后不会有谁伤害她——她仍然控制不住歇斯底里。
直到皇姐在城前自刎,她生命中最后的烛火熄灭,她又一次迷失在令人窒息的绝望中。
还好她重生回到了现在。
虽然疯症仍然是笼罩在心上的浓厚阴影,但许是失去皇姐的绝望更令她无法接受,所以凭着要救皇姐的执念,竟然可以强行维持住清醒了。
元风吟想,这回一定不能让皇姐做出牺牲了,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她可以不择手段地做出任何事。
反正她是个疯子。
*
从郑洋家离开时,元棠雨仍觉得不可思议。
她以为妹妹来到郑洋家,至多就是想通了之前下令当街打人的错误,来向郑洋当面道个歉。
结果元风吟真如她最开始所说,用答谢的名义,赠予郑洋可在钱庄兑换百两白银的银票。
同样觉得匪夷所思的还有清河,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在回到住处时,没忍住向元风吟道:“殿下怎么冲动地给出了百两银票,咱们手头并不宽裕啊。”
“补偿他为我失去的手臂。”元风吟淡淡将清河的话堵了回去:“已经送出去了,你不要多念叨了,我头疼。”
没有元棠雨当面,她维持不住先前近乎正常的思维,卸去脸上浓重的妆容,眼下疲倦的青紫暴露在镜子中。
她合起眼以食指指节顶在额心重重揉着,有些烦躁地道:“清河,你去将我珍藏的那套金宝首饰取出来,我及笄时收到的、镌刻有我名字的那套。”
清河心疼她这几日的憔悴,却实在不知她忽然间怎么就精神差到这种地步,叹息一声没再继续先前的话题:“我知道,是三殿下送你的那套,我记得……”
“不对,不是他送的,是我皇姐送的!”元风吟厉声打断她的话:“他看不上我,如果不是皇姐亲自找他劝他来,他根本不会来我的及笄礼!礼物也是皇姐托她转交的,那是皇姐送的,不然我定要毁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