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正好,元棠雨心神放松地沉浸在安逸梦乡,阳光安静地将斑驳花影披在她身上,是个难得闲适的午后。
美景与往日无异,若说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女君终于放下府中繁杂的事务,偷闲小憩,融入到这一幕画卷中。
然而这份平静没能维持多久。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近,拾了扫帚正收拾地上残花的鸣玉抬首望去,发现不是府上哪个不懂事的下人来打扰,而是贺勉匆匆赶来。
他衣衫不整,完全没有平日严谨的世家公子姿态,神情恍惚地大跨步走向元棠雨居住的院落,仿佛受到沉重的打击。
“贺公子,殿下在午睡,没有要紧事的话,还请晚些时候再来。”鸣玉不知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却不希望他如今神思不属地搅了元棠雨的清梦,迎上前去试图交涉。
贺勉眼中满布血丝,听到鸣玉的话后,如梦初醒般大受震撼,赤红的双眼愣愣地凝向鸣玉,嘴唇翕动着,半晌无言。
令鸣玉都犹疑自己是否说了什么惊天之事。
可她明明只是告知贺勉,元棠雨正在午睡。
“让我看看她。”贺勉终于成功说出了话,嗓音喑哑地请求道:“我不吵她,只是看看她,确认她一切都好。”
鸣玉心中困惑更深。
虽说回到虞城后,贺勉忙于操练贺家子弟,又需要保护城防安全,不能与元棠雨日日相见,但要是元棠雨出了什么事,即便自己没有去通知他,府上贺家的侍卫们也不可能瞒他。
无缘无故的,怎么忽然忧心起元棠雨的状况了。
她侧身让开道路,想着既然贺勉不准备将难得午休的元棠雨唤醒,就没必要拦着。
贺勉却是不如先前急迫了。
他仿佛恐惧着什么,又心怀期待,深深呼吸了一口漫来的棠花香气,步履沉重地走入院内,望见了静静睡在海棠树下的姝色美人。
因是在午睡,没想到会有其他人来,元棠雨总是打理规整的发髻散下,如瀑青丝散落,偶被一阵微风拂动,便有几缕伴着树上海棠花一起飘飞,然后在风止时重归静默。
贺勉驻足在院中,隔着一段距离,凝望沉溺睡梦中的美人许久,终于缓步走向元棠雨。
带给他巨大恐惧的梦魇如同被院落内暖阳驱散的浓雾,负面情绪仍然在不断涌上,却抵不过看清表妹玉颈光洁没有任何伤痕时,心中生出的巨大欢喜。
欢喜得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实在没想到,自己会有幸回到一切都还没有崩坏的日常中。
娇柔的表妹酣然睡在这场明媚春光中,而不是于严寒冬日无声无息躺在棺椁里。
棺椁中的她仿佛只是沉睡,可脖间可怖的伤痕即便被脂粉尽力掩盖,也能窥见曾经惨烈的痕迹,展现出美人已香消玉殒的残酷真相。
记忆带给他的悲怆与现实的欢喜,反差太过强烈,他一时间竟分辨不出自己是才从噩梦中挣扎出,还是甘心沉溺在一场不愿醒的美梦中了。
“贺公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鸣玉见他举止无措地呆立着,实在忍不住轻声问一问他古怪的缘由。
贺勉咬着牙没有应答,怕他所知的结局一旦说与他人知道,就会注定成为现实。
但片刻工夫后,他勉强维持的平静就被打破了。
元风吟面色惨白的奔跑而来,钗簪散乱,连绣鞋跑都丢了一只,在鸣玉提醒她不要打扰前,就哭腔向元棠喊了声皇姐。
睡得不太深的元棠雨迷迷糊糊睁开眼,映入目中的先是离得近些的表兄贺勉,见他神态狼狈,不太清醒地喃语唤了他一声:“表兄?”
贺勉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悲伤,一拳捶在海棠树的树干,击得不太粗壮的树晃了晃,一时间花落如雨,盈在他眼中的泪水也重重坠下。
晶莹的泪珠令元棠雨惊住,还混沌的脑袋渐恢复思考功能。
她用手臂撑着自己坐起,很是不可思议。
表兄向来秉承着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原则,就算迎战敌人,不幸身受重伤,也不曾言痛呻吟,怎么可能忽然流泪呢?
然而不待她仔细思索,一向讨厌她的妹妹元风吟竟撞入她怀中,双臂紧紧环住她的腰肢,情绪激动地一遍遍道歉:“皇姐,我错了,你别离开我。”
元棠雨被她勒得咳嗽几声,彻底清醒过来,却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还未见过妹妹与她这般撒娇亲近。
她抬手抚过元风吟柔顺的长发,轻声宽慰道:“可是闯什么祸了,说与我听吧,我会帮你处理的。”
元风吟被她安抚,却是哭得更厉害了,呜咽着根本听不清在念叨些什么。
无奈下,元棠雨只得将目光投向表兄,对方正颇为震惊地看着哭泣的元风吟,恍然似有所明悟。
“表兄是遇见什么难事了吗?”元棠雨觉出了他们身上的怪异,但看着贺勉脸上未干的泪痕,还是斟酌着词句不想伤了他的自尊心。
“我或许有些事需要与五公主谈谈。”
贺勉的回复让元棠雨更半张着口无言片刻,不知该不该答应。
明明表兄与妹妹最是不对付,不久前才闹出一出状告到自己面前的矛盾,说是要谈话,若是再争吵起来该怎么办。
况且,想要与妹妹谈话,与他落泪能有什么联系?
元风吟闻言却是泪眼朦胧地回看了眼贺勉,望见他眼底化不开的悲伤,低声自语道:“好,好啊,原来不只是我。”
她一边念着,一边破涕而笑,站直身子以手背胡乱擦去面上泪水,声音犹带着浓浓的鼻音:“我也想与贺公子你谈谈。”
两人间似乎有些不必言明的默契,元棠雨蹙起眉满目疑惑,与同样皱眉不语的鸣玉对视一眼,才确定古怪应当不是出在自己身上。
但古怪的不止是贺勉与元风吟。
元棠雨嘱咐鸣玉去一趟妹妹的住处,为元风吟重新取来一双鞋袜,接着抬眼就望见孟先与成彪灰头土脸地互相搀扶着推门闯入她的后院。
照规矩来说,他们两即便属她麾下谋士,也是外男,不应进到女君府后院,有需要禀报的事,应当遣侍女来报,等待自己往前厅与他们详谈。
可当他们真来到跟前,看清他们的情状,元棠雨便顾不上聊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了,惊问道:“两位先生这是怎么了?”
两人像是才打了一架,脸上留着青紫淤痕与被人指甲划伤的红印,衣袍也沾上尘土,十分狼狈。
女君府里不会有谁与两位受她重视的谋士打起来,可要说是他们两打了一架,怎么又会和气地勾肩搭背来到她面前了,还都满脸欣慰的笑容。
他们两没有答话,只商量好了般拱手深深一拜,同声道:“殿下,为了你自身与虞城的安全着想,请招募兵士建立军队吧。”
这建议提的毫无缘由,元棠雨懵然问道:“怎么忽然提出这种建议,虞城素来不养军队啊。”
本身虞城建有坚实的城墙,城防由贺家子弟看护着,就足够应付无攻城器械的盗匪一流了。
元棠雨有把握两位皇兄的战火不会蔓延至自己的虞城,那何必花大笔钱粮养军,不如花费在百姓身上。
两位谋士似乎还没想好该如何寻出理由劝说她,可眼神都十分坚定,一副必要达成目的不可的认真态度。
“两位先生。”贺勉却明白他们异常的缘由,插言打断了他们接下来的劝说:“我们还是先谈一谈吧,你们也不想看到同冬月十五日那样的悲剧再发生吧。”
孟先与成彪的身体俱是一震,皆看向贺勉——他们怎么可能忘记冬月十五这个日子。
那日天降大雪,虞城被乌云般的黑甲兵士们压境城下,是他们的女君捧降书出城,在城前自刎,以一己性命换取城内所有人的平安。
美人素衣染血的画面从此成为他们的梦魇。
“冬月十五发生了什么?”元棠雨疑惑地问道,以为他们口中的日子是几个月前自己离开虞城的时间——难道发生了很重要的事,他们却瞒着她没有报吗?
闯入她院中的四人都没有回答,沉默得令她心慌。
最终她也没能得到答案,四人都寻了理由告辞离去,如同来时一样反常。
离开前,元风吟换好鞋袜,依依不舍地拥抱了她,语气甚至有些偏执:“皇姐,我们一定会想出办法的,一定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
元棠雨茫然地回抱了她一下,当院子重新变得冷清时,甚至怀疑自己刚才所见是否只是一个梦。
还好有鸣玉同她一道经历了这些,确认了方才发生的事情非是虚幻。
“到底怎么回事啊……”元棠雨嘟囔着,与鸣玉道:“他们四人不肯说,你帮我去问问府里其他人,冬月十五城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问了一圈,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或带有臆测的八卦,根本一无所获。
再打听下去感觉也无用,元棠雨细细思量,觉得反常的四人都是一日之内变奇怪的,可能与冬月十五这个日子没什么关系,却实在找不到其他切入点。
只得放弃般等待明日再见时,看看他们会不会恢复原本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