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慕容歌羽就带着随身侍卫到了故乡三乡县,不过,自打进了县城,她就没看出哪里有一点点繁荣的样子。
“将军……”范余坐在马上看着周遭那破败的房屋,还有流落在街道上那些衣不蔽体的乞丐,心中有些动容。他催马到了自家主人身边,刚要开口,却已被端坐在马上的女子伸手止住了话头。
慕容歌羽翻身从马上下来,朝一个靠坐在房檐底的老乞丐走去。
街上的乞丐在慕容歌羽进了这条街道时就开始注意她,不只因为她是陌生人,还因为她衣饰虽简单,布料却极为考究。乞丐们常年在街上乞讨,已经能分辨出哪个是可以乞讨到钱财,哪个人就算真的身怀巨资也要不出分文来。
他们看她往那老乞丐所在的地方走去,都纷纷往房檐底下凑去,只等着这位小姐给了老乞丐钱,他们也分上一份。
房檐下的老乞丐闭着眼睛半靠着墙壁坐着,他身前放着一只破了口的瓷碗,上衣补了十多处补丁,裤子在大腿肚处已经不知被什么划破成了碎布,勉强只能蔽体。他脚上的鞋早不知丢到了哪里,只剩下一双污黑的脚随意瘫在青石板上。
“当--”
清脆的零碎铜板敲击瓷碗边壁的声音响起,那老乞丐听到这声音,终于睁开了眼睛,眼中却是一片混沌。
慕容歌羽半蹲在他跟前,脸上是和善的笑容。
“老伯,您知道汝南郡的唐三公子,唐近宜吗?”她的声音柔和,边说着还边往前挪了一步,一点也不在意老乞丐身上散发出的近似腐尸的气味。
老乞丐在听到唐近宜三个字时,那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点亮光,但随即隐没在眼底。
他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地说道:“不知道!不知道!唐家,唐家……”他把瓷碗里的铜钱收到怀里,便又靠回了墙边,闭起眼睛,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等待死亡的到来。
“将……小姐,我们该赶路了,晚了,会来不及住店。”范余看慕容歌羽在老乞丐那耽误了那么长时间,不由得有些心急。他们此番返乡,一则是为了寻找主人昔日的恩人,一则是为了完成皇帝陛下交给他们的秘密任务。
慕容歌羽站起身来,转身之前,她轻轻地说了一句:“段叔,您还记得小羽吗?”
不待那老乞丐作答,她又继续说:“今晚我们就住镇上的三乡客栈。”
那话好像是对范余说的,却又好像是在告诉什么人。
那老乞丐动了动自己的脚,便再没了动作。
慕容歌羽勾了下嘴唇,转身跳上马背,带着人走了。
在马蹄声渐渐远去后,老乞丐睁开眼睛,那眼中分明闪动着点点泪光。
夜幕低垂,黑色的天幕偶有几点星子点缀其上。
三乡客栈的客房里,慕容歌羽临窗而坐,她手中拿着一本《诗经》,许久才翻动一页。她是武将,却在看这样风雅的书,被人看到,说不上又有人要说她附庸风雅了,可是,这本书却是带她走出蒙昧的启蒙书,而带她走出蒙昧的那个人,现如今可都安好?
烛火摇动间,她的思绪飞出好远。
在那个寂静的早晨,翩然的锦衣少年,手执一把素色的油纸伞,走在青石板的小巷中,细雨绵绵,倒是别有一番景致。
枯瘦的小女孩瑟缩着身子,躲在一户人家的后门,不太明亮的眼睛观察着来往的行人。
看到锦衣少年时,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她用手将额前的发丝拨弄得更乱,又扯了扯衣服,那本来就补丁累累的衣服,被扯开了一粒扣子。
就在少年即将拐弯的时候,她匆匆的从后门跑了出来。
“哎哟!”小女孩揉了揉额头,这人的肩膀怎么这么硬,撞在上面好疼。
“来,我看看,没撞坏哪里吧?”少年扶住她的肩膀,他温柔的手抚上了她的额头,暖暖的感觉,让她想到了早已过世的娘亲。
“还好,没撞坏,下次可要小心点!”暖暖亮亮的声音再次在她耳边响起,让她想要掉眼泪。
她眨了下眼睛,努力将快要涌出的眼泪逼回去,才想起她可不是平白无故撞他的。
“你怎么知道没撞坏?我现在头疼的厉害,你得赔我钱。”她有点无赖的按着自己的额头,对嘛,这才是她的目的,她都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再不想法子找点吃的,她迟早要去见天上的爹娘。
少年被她突然地转变吓了一跳,愣愣的站在那里,看着她,还没忘记为两个人遮雨。
她伸出如树枝般枯瘦的手掌,那不算白皙的手心里,依稀还有上次因为偷拿包子铺的包子不小心划伤的疤痕。
想明白小女孩的目的后,少年笑了,他这一笑,竟是那么好看,如春花般绽放开来,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呢。
“小姑娘,你是不是饿了?”他跟着段叔走南闯北看到过不少为了生存而骗人的人,他同情那些人,但纵容他们终究不是办法。
小女孩挠挠自己已经散乱的头发,眼珠转了转,于是,不管先前的打算是什么,都点了点头。这个和善的哥哥,看起来应该是个好骗的人哦。
“那哥哥带你回家去吃饭,好吗?”或许,他可以收留她,但绝不是只供她吃一顿饭就算完的,他会继续帮助她,而她必须以自己的劳动来换取报酬。
她不知道当时,她是以着什么样的心态,竟然会答应他,之后的几年,如果不是他悉心的照顾及耐心的教导,她也不会有今天吧。
回忆到了这里,门外,正好范余也来敲门了。
“小姐,白天那个老乞丐来了,说要见你。”
慕容歌羽放下手上的书,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白天那个浑身污垢的老乞丐。
“范余,你先去休息吧。”
范余看看老乞丐,有点犹豫,看慕容歌羽十分坚持,便只好点头离开了。
“您请进吧。”慕容歌羽把门拉的大开,将老乞丐让进了屋。
那老乞丐走进屋来,不客气的坐在了慕容歌羽的床铺上。
“段叔,我猜您晚上一定会来。”慕容歌羽笑着将椅子搬了过来,坐在老乞丐的对面。
那老乞丐一扫白日里那种混沌的状态,眼神清明锐利。
“你说你是小羽?你有什么证据?”他现在已如惊弓之鸟,若想让他相信她的话是真的,她还需要拿出一些能说服他的证据。
慕容歌羽站起身,走到窗边,将随身带着的包袱拿过来,打开包袱,在衣服上面有一块青色的玉佩,那玉佩上刻着一个“宜”字。
老乞丐接过玉佩,不仅老泪纵横,这是他家小主人的东西,那一年,小主人送那个执意要出外见识的小女孩时,赠的就是这个。
“小羽,你终于回来了。”那一声如泣如诉的呼唤,让慕容歌羽也潸然泪下,她离开故乡已经有五年了,五年啊,足以让一个翩翩少年成长为伟岸青年。
“段叔,能再见到您,我真的很高兴。少爷,近宜,他现在在哪儿,他还好吗?我听说唐伯伯他……”十年生死两茫茫,只是还不到十年,昔日的那位慈爱的伯伯就已经成了黄土一抔了。
“小羽,小羽,你一定要为老爷报仇啊,老爷,老爷他根本就没有勾结土匪抢劫官银。公子他……”老乞丐一说到自家的老主人时,难免义愤填膺,而说到小主人,却是有些哽咽难言。
慕容歌羽皱起眉头来,看到老人家这个样子,她心中浮出一点不安。她本以为这三乡县不过是因为县令治理不当,让百姓流离,没想到不单单只是治理不当,或许还有官匪勾结?
“段叔,您慢慢说。”
老乞丐擦了擦湿润红肿的眼睛,将唐家经历的事情娓娓道来:“那年,三乡县来了个商人,说是他见过九尾狐,还说要是谁能得到那九尾狐便会官运亨通,县令大人听说了,就命人把那商人请进了衙门,后来……”
贫瘠的三乡县没有繁荣的商业区,但所谓的花街倒是异常的繁荣,那些还算小有资本的老爷们时常会光顾这条花街。
掌灯时分,花街上倒很是热闹,花枝招展的窑姐们站在门口招揽生意。但这花街里生意兴隆的反而是那伶倌馆,只看那挂着大红灯笼下,穿着各色袍衫,抹得五颜六色的男人们也挑起兰花指与客人们打情骂俏着。
三乡县唯一的一家伶倌馆名为兰香阁,名字倒是雅致的很,可惜内里做的买卖却不怎么风雅。
伶倌也分了几种,有卖艺不卖身的,也有卖身不卖艺的,更有既卖艺又卖身的,对于伶倌来说,男女生意,他们都做,倒也谈不上卖身卖艺了。
那些有钱的老爷们,也以能够养一两个男宠为荣,一时间,真是让女人瞠目,让男人咬牙。
慕容歌羽今天换了身男装,因为常年习武,她的身高与普通男人不相上下,穿上男人的袍子倒也有模有样。范余也跟在旁边,倒显得有些不自在,虽然,逛妓院这事对男人来说不算啥,但到底陪着主子一起逛,他总觉得有些别扭。
二人站在兰香阁门口,已有那知客上前来招揽生意,一般的妓馆都是由老鸨当家,此处的伶倌馆也不例外,做主的也是老鸨,而知客就是老鸨的姘头,招揽生意的伙计都由知客来做。
慕容歌羽二人随着知客进了阁内,坐在阁子里的大堂,老鸨子已经带了两个油头粉面的少年人走了过来,所过之处无不香风飘散。
老鸨子很有眼力见儿,将两名少年推在慕容歌羽跟前,一脸谄媚的说道:“两位公子,我这两个儿子可是我们兰香阁最好的哥儿,还没□□呢。”
慕容歌羽打量了一遍两个少年,摇了摇头,笑着说:“嬷嬷这怕我们付不起钱?这两个是你们兰香阁最好的?”
两个少年在十五六岁的年纪,唇红齿白倒不假,但脸上那一层厚粉着实让人看不出他们到底好在哪里。
老鸨子扭了下腰,也不敢怠慢,赶紧将两个少年赶走,又是赔礼又是道歉的。
慕容歌羽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她可没时间在这儿耗着,勾了勾手指,让老鸨子贴近点,才问道:“听说唐家有位公子在你们这里?我是特意来试试他的。”
范余坐在桌旁,因为到了这伶倌馆已是不舒服,再看自家主子那一脸的垂涎样,还真让他愣了好半天,这,这是他那位一向洁身自爱,律己甚严的主子吗?他不由得揉了下眼睛,可那和老鸨窃窃低语的慕容歌羽还是那个样子。
他心里嘀咕着,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
那老鸨子听慕容歌羽这么说,眼中闪过一抹机警,再细打量慕容歌羽,依然是俊俏的少年公子模样,若不是他的脸上和眼中有那肆意淫邪,她会以为这又是一个打着嫖客幌子,来行救人行径的胡党。
“公子啊,不瞒您说吧,那唐公子可是县大老爷命令要看管好的,若是想做他的入幕之宾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老鸨子脸上的笑容自满,而伸在外面的手却做了个手心向上的动作。
慕容歌羽会意,从袖袋里掏出一张银票拍在老鸨的手上。
老鸨赶紧低头打开银票,那银票上标注的名头让她瞬间大睁着眼睛,那明晃晃的“一百两黄金”,让她张大了嘴,忘记了合上。
“怎么样,鸨母,我可以见见那位唐公子了吗?”慕容歌羽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不耐烦的问道。
老鸨小心翼翼的将黄金票揣进贴近胸衣的位置后,满脸堆笑,赶紧点头。
“当然啦,当然啦,能遇到您这么大方的客人,真是他的福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