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见元向依陷入深思,不再言语,忙道:“小姐且放宽心,前些日子边关刚传了捷报,想来老爷和大公子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不日就会到盛京了。”
元向依忆起,年末岁初时,父亲带兄长和她回京述职,因着收复燕云三州的功绩,圣上赐下了丰厚的封赏,又晋了兄长和她的职。
原打算过了上元节,一家人便回边关去,哪想到上元节外出时她意外落水,溺得昏了过去,虽然得人搭救,却是一直缠绵病榻。圣上体恤她尚在病中,便许她长留盛京休养。
想到父亲和大哥,她心头蓦地一阵柔软。她幼年失恃,父亲和大哥都是粗人武将,虽然囫囵着将她拉扯大了,又传了她一身家学武艺,到底是将她捧在手心呵护,没让她受过半点委屈。
前世父兄陷入北狄重围,援军的主帅从属睿王麾下,刻意拖了半日才到,才导致父兄一并战死沙场,说到底还是受了她的连累。
重活一世,她只想护元家上下齐齐整整,安然无恙。
盛景十六年的这场久病来得着实不巧,若是她随父兄一道回了漠北,也就避开了赐婚这档事。
如今她细细想来,上元节落水应是有人故意为之,而自己一向身体康健,这次却久不见好,多半是日常服的药有些问题。
她招手示意小桃侧耳过来,俯在她耳边轻声道:“我近日服药的药渣,你去取些藏好,记得避开旁人耳目。另外,你亲自跑一趟定西将军府去请凌小姐,就说我思念密友,请她过来叙话。”
小桃略有迟疑:“小姐,您是不是……”
元向依阖上双目,靠回床头:“照我说的做便是,去吧。”
小桃了解自家小姐说一不二的性格,应声去了。
凌思语是定西将军凌望唯一的女儿,虽然也是将门嫡女,却并未同元向依一般修习武艺,而是传承了母家的杏林之术。
前世元向依被赐婚嫁给陆时安后,为了能与陆时安分庭抗礼,睿王火速求娶了凌思语为王妃。从那以后,本是闺中密友的两人渐渐来往就少了,小桃被杖毙后,更是不得已断了联系。
陆时安铲除睿王一脉时,她曾攥着他的衣袍,央求他留凌思语一命,他却甩开她的手,淡漠地告诉她,凌思语因为难产,已经亡故,连同肚子里的骨肉,一尸两命。
医者不自医。
其实她一直怀疑,以陆时安的性格,不可能放任睿王留后,所以狠心除掉凌思语,更像他的做事风格,只是她不敢去细想。
午后小寐了一阵,雨也渐渐停歇。元向依刚刚转醒,小厨房就差人送来了炖好的补品。
她刚端起那汤盅,就见一抹纯白身影跨过门槛,纤纤素手拂开珠帘,袅袅婷婷走到她面前。
来人一袭白色缎面衣裙,面上不施脂粉,发间只简单簪了一支银钗,虽然装扮素净,却如出水芙蓉般清丽脱俗。
凌思语自顾自往床边软凳上一坐,便伸手去捞元向依手中汤盅:“好你个依依,有什么好东西也不想着我?”
话还没说完,元向依已把汤盅撂在一边,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拥住。
凌思语微微有些诧异,愣了一瞬后还是回抱住她,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后背,像在安慰受惊的孩子。
过了半晌,元向依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松开她,解释道:“许久不见小语,实在想念。”
不知何时,凌思语手指已搭在她脉上:“我看啊,你想念的不是我,而是我这一手医术吧?”
元向依了解这位至交好友,表面上看起来柔柔弱弱,其实最是伶牙俐齿,不肯被人讨了半点便宜,便只是笑笑,并不反驳。
何况,凌思语并没有说错,若不是她冰雪聪明,三言两语就明白了元向依的意思,只怕也没有这么快赶过来。
定西将军府来此大半个时辰的路程,凌思语午后便到了,想必是接到了小桃的消息,来不及用饭就出发了。
元向依唤小桃过来,吩咐下去:“让小厨房做些栗蓉糕,再取些百花鲜酿送过来。”
安排妥当后,她笑眯眯地看着凌思语:“凌大小姐可还满意?都是你平日里的最爱。”
凌思语轻轻哼了一声:“算你识相。”
只是凌思语的神色越发凝重,元向依察觉到事出有异,放轻了声音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凌思语握住她的手,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地写字。
毒?
她猜得不错,若是普通风寒,怎会如此难以医治?果然有人动了手脚!
凌思语贴近她耳边低声道:“虽说是毒,毒性却柔,不难根治,只是让你身体虚弱,看起来病势反复罢了。你平时服药的药渣在哪里,拿给我看看。”
元向依将小桃事先准备好的药渣拿了出来,凌思语就着大夫开具的方子一一核对,仔细辨认,却一无所获:“奇怪,这只是正常治疗寒症的药,并未发现有何不妥。”
她追问道:“你近日可还有什么入口的东西?”
元向依病中一直昏昏沉沉,没什么食欲,除了日常喝药外,也就是些补品汤水。
她这样想着,目光便不由自主落在一旁的汤盅上。
凌思语心领神会,拔下鬓边银钗试毒,银钗却没有发黑,意味着补品无毒。
两人都犯起难来,这时小桃端了吃食进来,见这补品是一口没动,就顺口劝道:“小姐,这丹参炖燕窝都凉了,奴婢再去给您热热吧。”
凌思语听了瞬间明白,猛地抓住元向依的手:“依依,我知道了!补品与药分别都是无毒,一同服用药性相冲,才会糅合成毒素沉积在你体内。往后这补品你不可以再吃,听到了吗?”
小桃在一旁,惊异地瞪大了眼睛:“毒?谁给小姐下毒?”
元向依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示意她小声一点,小桃下意识捂住了嘴。
元向依若有所思,问道:“这补品是哪里来的?”
小桃的声音透过指缝断断续续传了出来:“是……是康王殿下差人送来的。”
康王。听见这个再熟悉不过的称呼,元向依眯起了眼睛。
前世她从未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天真地以为自己只是单纯久病,却没想到从这时开始,就已经掉入了陆时安精心布置的陷阱。
想必上元节落水之事,也是他一手策划。毕竟他可是当场就跳下了湖将她救起,请旨赐婚时,又再三表示对她一见倾心。世人皆认为这是天定姻缘,完全没想过是陆时安挟恩图报。
元向依并没有打算忍气吞声,她说得很慢,语气却坚定而不容置疑:“把咱们府上剩余的补品,私下里全都处理掉。若是康王再差人来,就回他说我身子已大好了,多谢殿下关心。”
小桃点了点头,元向依才叹了口气:“虽说如此对待救命恩人,面子上不大好看,但为了不和他扯上关系,也只有如此了。”
小桃却疑惑地问道:“救命恩人?什么救命恩人?”
看小桃的反应,难道上元节当日,救起自己的不是陆时安?
小桃见她一脸懵懂的样子,知道她是全然记不得了:“那日小姐落水,多亏一位蓝衣公子奋不顾身跳了下去,才把小姐救了上来。那公子看着面生,奴婢还没来得及道谢,他就没入人群,消失不见了。”
见她仍是半信半疑,小桃补充道:“总之,和康王殿下确实没什么关系。”
这和她记忆中发生的事情不大一样。这所谓的蓝衣公子兴许是不小心搅了局,不管怎样,只要不是陆时安便好。
但她心里总隐隐觉得,这一世的轨迹与之前相比,似乎有些不同了。
*
自从停了补品,又服了凌思语配的药,元向依的身体恢复得十分迅速。只是身病易治,心病难医,她心头有另一件大事,愁得她日夜不宁。
这天凌思语来探望时,元向依已经可以将红缨枪舞得虎虎生风,与从前一般无二。
凌思语站在院门口,等她耍完一整套枪法,才用掌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见她提枪走了过来,凌思语掏出帕子,亲昵地拭去了她额头的细汗,故意夸赞道:“哎呀,我们依依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若你是个男子,我嫁给你又有何不可?”
元向依乖巧地让她擦汗,笑道:“你又来取笑我。你若是真喜欢这样的,不如考虑考虑我大哥,他可尚未定亲呢,届时你我亲上加亲,岂不更好?”
凌思语啐了她一口:“去你的!还说我取笑你,你不也来开我玩笑?”
虽然嘴上这么说,元向依却注意到,她的耳根悄悄红了。
莫非……凌思语真的喜欢自家大哥那样的?
凌思语打断了她的思绪,牵过她的手,模样很是兴奋:“依依,你在家中待了这么久,想来也烦闷了。再过两日就是上巳节了,不如我们一同去上林苑踏青?”
元向依听了这话,面色就变了。
上林苑乃是皇家园林,每年上巳节时,为彰显皇室与民同乐,特允盛京城中百姓,无论身份门第俱可前往。
她前世便是随着凌思语去了上林苑,又遇见了陆时安,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他纠缠不休,才不得已坐实了这桩婚事。
她打定主意,决不能给陆时安一丝一毫的机会!
于是她冷声道:“不去。”想了想又怕凌思语单独去了,也会被陆时安盯上,干脆语气凶凶地告诫她:“你也不许去!”
凌思语拍着她的肩头:“好了好了,知道了,我不去就是了,凶什么凶。”
元向依得了承诺,才把手中长枪放了回去,回身走向院内石桌。
凌思语跟在她身侧,见她眼底似有沉沉郁色,开口道:“你有心事。”
元向依自小心思外露,瞒不过她。
她现下烦恼,是因为前世上巳节过后的第二天,陆时安便进宫请旨赐婚,圣上考虑到之前种种,加之陆时安表现得感情诚挚,看上去到底有几分真心在,竟也爽快同意了。
如今她虽然暗中挫败了陆时安下毒的阴谋,却依然不能保证,陆时安不会像之前一样请旨。而她作为臣子,总要顾及天家颜面,这旨就不得不接了。
为今之计,只有先发制人。
元向依走到桌旁坐下,一脸踌躇。凌思语耐心等待她将杯中热茶一饮而尽,才终于等到她开口。
“小语,你说……如何能尽快为自己找个夫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