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已经死了吗,是否现已身处天堂或世外桃源了?她推开一扇朱红色的大门,那扇门好熟悉,进门后,映入眼帘的,正是儿时在广州的家。院子里种满了木棉和杜鹃花,一阵风吹过,落英纷飞。她跑到木棉树下,用手掌接着那一片片粉红的花朵,自己的手好小,她又跑到杜鹃花丛中,看那一簇簇新开的红白相间的花朵。杜鹃是母亲最爱的花,说杜鹃花让她想起杜鹃鸟,那鸟的叫声仿佛是“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客家的女人总是说,自己的祖先从中原而来,千百年来从未停止向外迁徙的脚步,可不论走到何处,都还有那个客家人心之所向的、共同的家。
“父亲!母亲!”她急匆匆穿过亭台楼院,叫喊着他们。
花开得这样美丽而浓烈,母亲一定在,父亲也一定还在。所有一切,还像以前一样。
母亲会在那间绣房与绣娘们织着全家人的秋冬季节的衣袍,那间绣房里仿佛永远洒满金粉银粉,空气混合着母亲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斜阳照进窗户,母亲的耳珰明晃如玛瑙;
父亲会在会客厅与商会的叔伯们讨论着下一次出海的事宜,叔伯们时而交头接耳,时而会心一笑,而父亲则始终不变神色,和颜悦色却有着不可抵挡的架势,二哥恭恭敬敬站在父亲身后;
大哥会在阁楼上读书,四书五经,资治通鉴,姆妈会端来热气腾腾的碗糕或黄甜粿,尤其是那黄甜粿,又软又糯又黏,香气四溢,每次只要她向姆妈撒娇,都还会有她的一碗;
还有园子里的老花匠,不仅会照料广府人常见的杜鹃、木棉、山茶、玉兰、栀子花,还会照料从南样带回来野悉蜜(大花茉莉)、天竺茉莉和金香木。
熟悉的园子,熟悉的色彩和花香味。她父亲早年于泉州长成,祖父过世后,才将府邸搬至广州。所以林府自是吸收了闽南和广府两地的建筑特色。曾经她见大哥临摹的江南风景的式样,那画儿让她心醉神迷:青砖黛瓦,小桥流水。可在比江南还南方的岭南,她见家中和其它民居反而是红砖和曲脊,色彩斑斓,浓墨重彩。她还经常用手抚摸石柱上的凹凸起伏的花纹,让大哥她解释,雕刻的是什么:这个是“水墨沈花”,那个是“剔地起凸”……
她奔跑着,穿过一条条走廊,满目皆是熟悉的林府大院里的红墙燕脊。烟波水榭、香玉簃、月青阁、义齐堂、燕文斋、居丁书阁、林家花园......
跑累了,却没看到一个人。于是便觉得渴了。她往厨房的地方走去,那是她常去的地方。到了夏季,广府炎热,那时她总是任性地不吃饭,缠着厨娘变着法地给她做水果。她最爱的是番石榴糕,那也是从南洋带会来的新奇物什。厨娘将番石榴切了片,捣碎去籽,撒上面粉和酸梅粉,揉搓之后,做成圆形,置于蒸笼,不出半柱香,便可出笼。而番石榴的嫩叶,则摘下几叶,搓上几粒盐巴,置于茶杯中泡上,便也解了吃饼的暑渴。
看到了。她看到了。一脚欢快地奔进厨房里,却发觉依旧一个人都没有。看看四周,可案板上的鱼还在隐隐抖动,锅炉上的水沸腾着,鼓着泡儿,一切都仿佛是有人刚刚才走的样子。
“南儿,南儿,快出来!”她听见有人叫她。是母亲的声音!她欣喜若狂,是母亲!她赶忙转身,掀开厨房的帘帐,阳光灼烧着她的眼,她大声叫道,母亲——
一瞬间,她醒了。
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艘船的内舱,周围是都是水手模样的男人,有的绷着纱布,有的坐在地上,有的立在门口。火铳进了水,靠在立柱上。一个船医似的人看着她,然后对身边的一位双目如炬的男子道:现已无大碍,但仍需静养。她左肩受利器刺穿,真是福大命大,亏得刺偏了几分,又被帮主所救,否则,阎王早将她收了。
她没听清这位船医的话,也顾不得自己的安危,虚弱地向那位深瞳炬目的男子问道,我的姐妹们呢,我的水手呢,他们在哪里?男子答:都死了,船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