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第八次见到鹤云书院的银杏叶被风吹落时,童喜阳终于从鬼魂状态凝成实体,亲手触碰到了金黄的叶子。
她将其拾起,对着阳光细细观摩叶片上的脉络以及握住银杏叶的手,红眸懵懂茫然,映出了它们的全貌。
明明她昨天摸树叶时,手指还会从繁茂的银杏叶间穿过,触到一片虚无……
但来不及想这些,喜悦已经冲昏了童喜阳的头脑。
微凉的秋风灌进了袖管,激得她皮肤微痒。指尖摩挲着粗糙的叶面,怪异又真实的触感让童喜阳不自觉红了眼眶。
自从有意识起,她便一直呆在鹤云书院中,这里仿佛有什么特殊的屏障,只是魂体的童喜阳根本无法离开。她唯有看着每年学子们来来往往,在此处求学、生活。
鬼魂无法碰到一切实物,也不会感受到饥饿与寒冷。
完全记不起前尘往事的童喜阳靠着耳濡目染,无师自通学会了给自己幻化衣裳,她并不知道自己模仿着做出来的就是鹤云书院的统一制服。
书院里也不是所有地方都能去,鹤云书院建在鹤云山的山腰上,讲究一个远离尘嚣、静心学习。童喜阳的日常活动范围是后山,偶尔会溜去看看厨房、柴房等地。
柴房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她最主要的目标还是去厨房过过眼瘾——看看厨娘厨夫们做的美食。
再往前是学堂、宿舍之类的,那里似乎进不了鬼魂。童喜阳倒是能听见早课时的朗朗读书声,她若是没事儿可干,也会听上一耳朵,即便她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语句中的含义。
困在书院的这八年里,得益于童喜阳自己擅长调理心情、寻找乐子转移注意力,她如今其实与周边村里的少年没什么太大的差异,顶多能说的就是——大字不识一个。
既然现在能碰到现实中的东西了……童喜阳眼珠子滴溜一转,泄出来几丝狡黠的笑意。
她抬脚朝厨房奔去,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是否有人经过,这会儿是厨房休息的时间,如果她赶得巧,应该可以在案板上发现那些好吃懒做的厨夫们私藏的食物。
八年啊!
童喜阳可是眼睁睁地看了那些美食八年,却一口都吃不进嘴!
此时不行动,更待何时呢?
当然,她也不是没脑子,现在假扮成人,肯定不能像从前那般无所顾忌,童喜阳规规矩矩地翻墙,没有选择直接变成魂体穿墙而过。毕竟她可没见过书院里的那些学子们这样做过,而爱翻墙偷跑出去的有很多。
进到了厨房里,果不其然,桌上放了好些糕点,红的黄的绿的白的粉的都有。
童喜阳伸出手后有些犹豫——要全拿完吗?
脑中进行了激烈辩驳后,她最终每盘拿了一块,用鬼气编织出一个小布袋挂在身上,又变出了几块假糕点补位,这样从外观上看与先前没有任何变化,就算有人吃进肚子里也不过是吃了口空气。
做完这些准备,童喜阳来时走的厨房正门,现在她从窗户翻了出去,落地后的前进方向是她未曾踏足过的学堂。
那里是什么样的?
童喜阳怀揣着期待与好奇,蹦跳着朝目的地出发。
*
“你是哪家的?!”
姬连雪好不容易支走了身边看着他的仆从们,正想着逃出书院去玩,结果从天而降一个少年,把他给砸了个眼冒金星。
火气完全压不住,他看都没看清这个从墙上翻下来的人,只想着如何算账。
艰难地把愣坐在自己身上的人掀开,姬连雪爬起来用手指着始作俑者,怒气冲冲道:“你知不知道你砸的是谁……!”
指尖所对应的那个少年呆呆地看着姬连雪,肤色白里透红,鼻尖挺翘,精致的红色眼眸感应到他的愤怒时微缩,表情依然有种摸不清状况的呆样,不知道是不是摔下来摔懵了。
鹤云书院浅黄色的学生服穿在她身上衬得人朝气勃勃,如同长势喜人的迎春花。阳光似乎也很偏爱少年,朦胧的光影间,她美得不真实。
迎面而来的美貌冲击震得姬连雪一时半会儿说不出什么话来,那些组织好的刻薄言语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
半晌,姬连雪微笑着挤出一句:“你没摔疼吧?”
少年却并未搭理他,视线落在了旁边的地上——一块皱巴巴的帕子散开了,里面包裹的几块糕点顺着惯性掉在地面上,不仅被姬连雪的脚踩扁,还沾了灰尘,绝对是没法吃。
“……”姬连雪恍惚间明白了什么,他开口想要道歉,就发现对方的眸中积蓄了一大汪泪水,仿佛下一秒就要串成珠子落下。
这下姬连雪更是慌了神:“诶?你别哭你别哭,不就是几块点心吗?我赔你就是了……”
他无比冤枉:“而且你看,你翻墙跳下来把我砸了,我也没说什么。”
那女孩依然扁着嘴看他,姬连雪试着伸手拉她站起,嘴里劝哄道:“我堂堂国公府世子,不会蒙骗你的,如果是想要吃点心,我偿还你几盘都没问题,只要你别哭,我最害怕看人哭了。”
好说歹说,少年总算愿意借着他的手从地上爬起来了。
姬连雪原本想出去玩的心思也歇了,他接着问面前的女孩:“看你也是书院的学生,这会儿没课是吧,我马上遣人去厨房做吃食,你想吃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像是许久没开口说话,她的嗓音有点儿干涩,吐字也不是很清楚。
姬连雪只当是她性格比较内敛,不爱说话,他的态度变得更加热切:“对,快报菜名吧!”
*
童喜阳觉得自己有点儿幸运。按照书院里那些学生的话,或许还能称之为心想事成、意外之喜。
她本来只是想去看看鹤云书院里其它的厅室,判断自己的活动范围有没有变大,童喜阳试过了,她目前仍然不能离开鹤云山后山和书院。
继续翻墙探索地图时,童喜阳闯了个祸,虽然她的认知里还没有这个概念。
因为没有发现墙后有人,兴高采烈的童喜阳跳下去时把对方给砸了,自己拿走的糕点也全都掉地上变脏,如果被她砸到的那个男人没有踩上一脚、让点心变丑的话,兴许童喜阳还会捡起来吃掉,她的观念可没有什么脏不脏,只有糕点是否好看。
上任鹤云书院驻院鬼八年的童喜阳表示,她只喜欢看着顺眼的东西。
也正因如此,那个叫做姬连雪的少年称会还给她其它食物时,童喜阳盯着他的许久,同意了。
以她一个鬼的眼光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好看不好看,但听书院里部分爱聊天的仆人唠嗑唠久了,童喜阳认为自己受到了一些影响,至少对美丑而言,她开始有了自己的判断。
现在,站在她面前,长身玉立、高眉深目的姬连雪应当是属于好看的人类。
报完菜名,童喜阳偷偷打量着姬连雪,后者滔滔不绝地说着,前者时不时给点儿回应,事实上心思完全不在于此。她只是比较爱看姬连雪不小心与她对视时,慌乱撇开的眼神、微红的耳根、轻颤的眼睫……
“为什么你这边的点心比我找到的要好看?”
童喜阳秀气的眉轻轻蹙起,有些不满,她之前还以为书院里大家吃的点心都差不多呢。
“你是从书院的后厨那拿的吗?”短短几句,姬连雪便可以猜出来童喜阳大概只是个身份普通的学生,但仍然好脾气地解释,“我的厨子都是从府里带来的,只给我一个人做饭。”
“哦……”童喜阳似懂非懂,接下来的菜又吸引了她的目光,于是没再追问书院的厨子和府里的厨子有什么区别。
趁着童喜阳专心致志啃鸡腿的间歇,姬连雪让伺候的仆从离开了。他挪挪凳子,离她更近一些:“现在你可以说你是哪个学堂的学生了吗?”
童喜阳只透露了自己的名字,对其它的闭口不提,这更勾起了姬连雪的探索欲。
姬连雪从来都是众星捧月里的那个月,鲜少自己这么殷勤地对待别人。同时,他也极其厌恶这种虚伪的关系,不爱理会那些话里话外总想捧着自己的人。
而眼前的这个特例,非要说的话,或许是童喜阳的直率跟大方引起了他的兴趣。
这个学年即将开始,两周后便会进行分班考试。童喜阳看着年纪与他一般大,模样古灵精怪,学习应该不错吧?姬连雪很期待自己和她同班。
鹤云书院主要收启蒙教育后的孩子,又根据她们的不同水平划分为了四个大的年级:隽德园、长庚园、曜魄园、怀瑾园。
每个年级里又会细分各类班级,最好的是甲班。
姬连雪的水平只有在分班时才会一飞冲天,让他安稳地留在甲班,平时则跌入谷底。姬连雪自己认为是在积攒运气与实力,等到合适的时候才能展示,平时应该低调。
书院这么大,年级的划分也多,他没见过童喜阳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童喜阳仍闷头吃着东西,她实在太馋了,旁边的姬连雪也不知道在忙活什么,叽里咕噜地时刻不停嘴。
耳边难得清静,童喜阳为了保证自己有个好的进食环境,拿起了一块骨头放到姬连雪的碗中,抬头问:“你说了这么久,是不是很累啊,也记得吃点东西啊。”
她刻意给了难啃的骨头,希望这人忙起来。
姬连雪看着她真诚的表情,红眸亮晶晶的,好像很期待他的反应。
余光扫了下碗,本来不愿意吃别人筷子夹来的饭菜,姬连雪现在改了主意,或许可以一试。
见他有了动作,童喜阳满意地转头继续吃,现在她安心多了。
*
童喜阳数次逗留在课堂里,渐渐地对读书一事上了点心思。
以往她只能听见学堂中学子们读书的声音,而现在,她能够亲眼看见大家捧着书本互相交流讨论,肆意挥洒笔墨书写、作画……
人得到了什么,会想要更多,鬼也一样。
想要和她们一样在园里读书写字。
童喜阳趴在一个身材颀长的女孩身上,看她笔下的字迹遒劲有力,开始幻想着自己拿着毛笔的形象。
可是鹤云书院人类混进来容易,鬼魂可不方便。
她旁听过几个女孩夜聊,讲述了鹤云书院的一些奇闻异事,据说这里有老祖宗留下来的阵法,寻常鬼怪进不来,里面的鬼怪也出不去。
童喜阳觉得她们听说的故事不靠谱,因为她的潜意识告诉她,童喜阳并不是一直生活在鹤云书院中,很早很早之前,她似乎还在其它地方生活过。
但童喜阳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这几天童喜阳显然更加关注另一件事——如何拿到一个合适的身份进入书院学习。
她连着好几天都只是以魂魄形态游荡,试图从书院的人那里了解相关,都忘记了姬连雪约她去玩。
途中也有遇见过姬连雪,可惜这人看不见她,童喜阳跟他打招呼次次被无视。童喜阳又不方便直接显形,她听说过很多人怕鬼,所以能变成实体以来都非常谨慎,尽量避着人走,这样就不会像之前那样再撞到、砸到别人了。
但想到姬连雪总爱问她在哪个班上课,童喜阳深思熟虑后认为不着急,等她伪装好再去找姬连雪吧!
因为是新生入学的秋季,童喜阳很快找到了机会,她潜入房间,将自己拿鬼气仿制的学子档案塞进了还未登记的那一堆中,里面有个男夫子很是粗心大意,又忙昏了头,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工作量又新增了。
而童喜阳也心有余悸,她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幸亏档案也只需要填个名字、按个手印,甚至上学也不用交学费,书本到时候再另想办法吧,反正童喜阳只是想弄个合理的身份。
但如果后面有人调查的话,肯定会发现这份档案错漏百出。
不过那是之后需要担心的事,童喜阳才不管呢。
她见那位男夫子填完,找到记录自己信息的那一竖排,夫子在后面写了几句话,虽然认不出是什么字,但童喜阳能记住字形,到时候描给姬连雪看,从他那里旁敲侧击问出来就行。
喜上眉梢的童喜阳完全没发现,在忙活档案登记的另一位夫子忽然抬起头,看向了她离开的方向。
纤长的手指拿起数目众多的档案中的一份,眼神冰冷幽深,落在了“童喜阳”这三个歪歪扭扭的字上。
“惠夫子?这份档案是有问题吗?”
被称为惠夫子的男人瞥了他一眼:“是有点儿问题。”
“唉,这群新学生真不让人省心……”
“无碍,只需稍加修改便可。”
惠夫子嘴角勾起微妙的弧度,提起笔在档案上略作修改,纠正了童喜阳因模仿技艺不精出现的几处错误,随后重新把档案放回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