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羿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沉不住气的感觉了。
其实他从前也没有这样的特质,因为自幼受宠,从没人敢悖逆他的意思,因此就养成了说风就是雨的性子。当年宸妃去后,他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还在宫中大闹了一场,让新皇很是下不来台。之后被发配去祖陵,或许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只是这三年的日子,磨去了他身上所有的棱角与冲动,让他无论面对任何事,都无波无澜。
但现在桓羿知道了,这也只是表面上的假象。
他只是不在意。
而今遇到了自己在意的事,他恨不能立刻就让成总管将甄凉请来,问清楚她的那张字条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又是谁,跟宸妃有什么关系?
但他很快按捺住了。
甄凉用这样隐秘的方式传递消息,不经第二人之手,这件事一定十分要紧,说不定人命关天。而且,她没有找成总管传话,是否也意味着自己身边并没有他所想的那样安全?
无论如何,甄凉既然不打算暴露自己,桓羿也就必须要替她掩饰。
他烧了那张字条,毁去所有痕迹之后,见已经到了自己歇息的时辰,便躺到了床上。
只是这一整夜,桓羿都没能闭上眼。十五岁之前那段灿烂而又无忧无虑的日子,他已经很久不曾想起,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可如今回想起来,却历历在目,一分一毫都不曾忘记。
第二日一早,成总管来叫他起床。掀开帷帐,见他已经醒了,也不奇怪。桓羿身体不好,所以夜里也睡得不好。只是像今日这样,眼底都能看出血丝的情形,倒也很少。
“殿下觉得怎样?”给桓羿穿衣服时,成总管听他咳嗽了两声,连忙问,“是否要请个太医来看看?”
桓羿摇了摇头,“不必。不过还是老毛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省些事吧。”
“是。”
“对了,那个甄女史——”桓羿又开口。成总管连忙抬头看向他,等着吩咐,但桓羿说到一半,立刻意识到如果自己表现出对她的过分关注,也不妥当,便改口道,“不是说叫她来给我侍奉笔墨?我这几日觉得精神好些了,想亲自抄一本经书,中秋节时供奉在父皇和母妃灵前,就叫她来伺候吧。”
“这……等用了早膳,我就让人请她来。”成总管本来想反驳,但转念一想,这一个月,桓羿的饮食逐渐正常,身体确实强健了许多。若只抄一本,也不费什么神。
而且,这是桓羿时隔三年之后,第一次提起“母妃”这个词。
宸妃殉葬之事是桓羿的心结,这个词也就成为了他的禁忌,成总管以往想劝,都只能含糊地说两句,决计不敢点明。如今他主动提起,料想已经慢慢走出来了,成总管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拦着?
于是早饭过后,甄凉就来到了桓羿的小书房。
和光殿地方不大,但只住桓羿一个主子,伺候的人又少,也是绰绰有余的。只是每个房间的格局都小,书房里摆了书架和许多的书,看上去就更为逼仄了。
桓羿坐在书堆里,脸色还是苍白的,眼睛却亮得像一团火,看着甄凉,“你叫什么名字?”
说来也好笑,甄凉都来了一个月了,还未曾正式拜见过他。
但如今桓羿主动问起,也是承认她的意思了。甄凉这般想着,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回殿下,奴婢姓甄,单名一个凉字。”
“是哪个字?”
“是冰凉的凉。”
桓羿还没说话,成总管在一旁先觉得不妥了,“甄女史,这个名字未免也太——”听着就不是什么好兆头。
甄凉倒也不辩解,看向桓羿,“殿下若不喜欢这名字,也可以另外赐名。”
这当然不是她的原名。她本来是没有名字,在那户人家里,只有一个指代身份的“大丫”而已,哪里有什么体面的名字?至于后来——后来,倒是有人精心给她取了名字,但那就像是给漂亮的玩意儿取个风雅的名字,为的是抬高身价。
再后来,甄凉在桓羿的照拂下进了宫,桓羿问她可要改名,甄凉便毫不犹豫地改了。
这名字是她自己取的。因为那户人家姓贾,所以她姓甄;因为半生漂泊,心早就死了,所以她名凉。
那时,桓羿似乎也是不赞同的,但他是这样一个温柔的人,不会随便否决别人的意思,只说,“名字而已,由着你自己的意思便是。但是我希望你入了宫,就抛却前尘往事,好好过日子,说不定哪一日心就又热了。”
他没有说错。
而将这颗心重新温暖过来的人,正是他自己。
甄凉沿用这个名字,只是习惯了而已。但假如桓羿不喜欢,换掉也无妨。她早就已经从那些沉窠之中挣脱出来,不再需要一个名字来标榜自己的态度了。
然而桓羿的关注点并不在这里,随意地摇了摇头,“并无不喜,不过是个名字。”
他转过头,看向面前的桌案,似是随意地道,“我要抄一卷《金刚经》,缺个人磨墨。皇嫂既然遣了你来,就跟着伺候吧。”
“是。”甄凉应了一声,走到桌旁,先取小水壶往砚台里加了水,然后又挑了一块墨锭,低头磨墨。桓羿也没有看她,而是拿起面前的金刚经翻看。
成总管见没自己的事,便默默退下了。
直到墨磨好了,甄凉放下墨锭去洗手时,桓羿才突然开口,“昨日的月饼,味道很好。”
甄凉洗手的动作一顿,片刻后才道,“承蒙殿下不弃,不胜荣幸。”
“过两日中秋时,再做一些吧。”桓羿道,“正好供在父皇母妃灵前。父皇喜欢火腿馅儿的,母妃——”他看向甄凉,轻声问,“你可知母妃喜欢什么馅儿?”
这个问题有些突兀,但甄凉早已预料到了,她洗完了手,拿起帕子慢慢擦拭,也低声答道,“莲蓉馅儿。”
宸妃的闺名,正是连蓉。
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应该没有几个。桓羿确定了自己的猜想,定定地盯着甄凉看了半晌,才说,“你果然是母妃留给我的人?”
甄凉微微一愣,完全没想到桓羿竟然自己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但转念一想,对于不知情的他而言,好像确实是这样才能理顺其中的逻辑。既然如此,她也就没有必要再编借口了。
因为侧对着桓羿,所以对方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甄凉收起惊讶,适时地转过头来,面向桓羿,“此事我不能说,殿下若觉得是,那就是吧。”
这句故弄玄虚的话,并没有改变桓羿的想法。他双目锁定甄凉,沉声问,“你这般遮遮掩掩,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甄凉抬起头,看向桓羿。她生得一张小圆脸,本来应该是很和气的面容,然而此刻,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毫不躲闪地迎上桓羿的视线,显得有些咄咄逼人,“我只是想告诉殿下,宸妃娘娘若是知道你现在是这个样子,恐怕死不瞑目!”
“你胡说八道什么!”桓羿几乎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而顾虑着声音太大会被人听了去,他又不得不强压愤怒,重新坐下去,盯着甄凉,咬牙切齿地道,“你最好能给我一个解释!”
“我没有解释,只有一个问题。”甄凉不闪不避地看着他,半点都没有他退缩,“殿下难道就没有想过,当年你才十五岁,还未成年,还未成家,宸妃怎么舍得下你,为先帝殉葬?”
桓羿狠狠地咬着唇,指甲死死掐进手心,才将那股滔天的愤怒压制住。
他怎么可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不知道想了多少次,问了多少次,可是那个能给给他答案的人,已经永远不可能说出话了。所以他只能自己替她找理由:她与父皇鹣鲽情深,顾不上他这个儿子了。
可是这个答案,又是如此地让桓羿怨恨、不甘。
如果可以被轻易抛弃,那他到底算什么?
这三年的浑浑噩噩,固然是因为悲痛,更多的却是因为由这个问题而来的自我厌弃。既然没有人在意,没有人期待,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桓羿眼睛发红地看着甄凉,眼眶里几乎要滴下血来。
甄凉走过来,隔着桌面伸出手,覆在了桓羿紧握成拳的手上。她微微弯下腰,几乎是凑到桓羿面前,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有没有想过,那根本……不是她的选择。”
仿佛有一片无形的雷霆在桓羿耳边和脑海里同时炸响,炸得他晕头转向,甚至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泪不知何时已滚落下来,他反手攥紧甄凉的手腕,“你说什么?”
“我说,娘娘并不是自愿殉葬,她是被人逼死的!”
又一道雷霆劈头落下。
但这一次,桓羿却在一瞬间变得无比清醒。他看着甄凉,没有从她眼中看到任何说笑的成分。——这本来也不是一件可以用来说笑的事。
母妃其实并不想死,她是被人逼死的!
这句话清晰地印在桓羿的脑海之中。比起母亲根本不在意他,他当然更愿意相信这个。
这个事实让桓羿微微颤抖起来。既是因为这个让他不敢相信的事实,更是因为顺着这个事实想下去,藏在背后更恐怖的真相。
父皇中宫虚悬,后宫里位分最高,最得宠,也最有权势的,就是桓羿的生母宸妃。她代理六宫,是这个后宫实际上的女主人。父皇去世之后,能逼死她的人,只有一个。
——当今皇帝桓衍,他的亲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