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破月进宫时,是昏迷中被人抬进来的,因此根本不知出宫的路,为了避免被宫中侍卫发现又多作盘问纠缠,她只好带着大牙东躲西藏地找路,走了半天,也找不到出口在哪儿,迷迷糊糊,来到了王宫偏僻处一个幽静的院落,院前有一石头,上篆刻着“碧霄汀渚”四个字,屋子用木朴实无华,外边用篱笆围住,院内有一天然而成的水池,内有几只闲鹤,芦苇悠悠,花草灿烂,飞舞着彩蝶与花鸟,阳光照耀下显得整个小院的屋子别致温馨,优雅又活泼。
云破月不知道屋里住了何人,本想推开院子的门进去看看,但又怕打扰了人家清静,于是转身准备另寻出路,当她拔腿正要离开时,小院的篱笆栏和屋子的门无人自开了,青天白日屋内却漆黑一片,云破月突然感觉有股无形的力量将她往屋里拽,她无法挣脱,转眼便被吸入屋中,当她进屋后门又自动关闭了,云破月头晕目眩差点儿跌坐在了地上,定睛一看,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这屋内不似寻常屋室一般布置,却是个狭长高耸的天堑,云破月此刻便站在了天堑下的峡谷中,两边的岩壁上长满了杂草与青苔,道路稍宽些的一侧有流水从岩壁上湍急而下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瀑布池子,溅起的水雾使得这里更增加了一份神秘的美感。
“你的伤还没有完全痊愈,怎么就打算这样离开?”
正当云破月满脑疑惑之时,从瀑布后,走出一个身着白衣、矮小稚嫩的女童,她一手摇着鹤羽扇,一手拄着鹿头杖,那拐杖比她的小手还粗,比她的个头还高,看上去与她十分不配,她站在岩壁凸出的一块石檐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云破月。
“你是女儿国的国师,鹤归来。”
“嗯,不错,好眼力。”
“我认识你,谢谢你救了我。”
“不客气。”
“是你把牙牙变成了一只猫?”
“是我若水堂的弟子,只是变小了些,样子不还是只豹子嘛。”
“你可以把它变回来吗?”
“假如你留下来的话,我可以教你。”
“你把我带到这里,就是为了让我留下来?”
“不,能决定你去留的只有你自己,问问你自己的心,你为什么来这里?你想不想真的离开?”
“既然如此,你为何把我拘来此处?”
“我没有拘你,是你自己走过来的,小木屋可以把人带到任何想去的地方,你进来前,可是在寻找什么?”
“我只不过是想要离开,可这里不像是王宫的出口。”
“这里是女儿国的出口,东尽走廊。”
云破月心下称奇,自己只是想要离开王宫,并不是女儿国,怎么直接就到了东尽走廊?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杂念太多的人,不适合生活在这清静女儿处。”
“我只是想找一个答案。”
“我能知道你的问题吗?”
“你凭什么?”
“不说也罢,只是你此番离开,可曾告知长公主殿下?”
“我留了字条。”
“长公主和你也算经历过生死,不当面说清楚,只留个字条,未免太薄情了些。”
“我与她已多日未见,见了面也不知说些什么。”
“想见她又有何难。”
说着,鹤归来举起扇子往那瀑布方向随意比划了两下,只见那瀑布的水围成了一个圆,形成了一面水镜,镜中,花弄影在东和殿的后苑指挥着工人忙前忙后,又是挖坑,又是运水,然后亲自卷起袖子和裤腿在新修建的池塘中忙东忙西。
“她这是在干嘛?”
“种荷花。”
“她哪里来的种子?”
云破月转念一想,摸了摸自己的布袋。
“女儿国从未有过荷花,听宫人们说,前两日,殿下不知从哪里找来这些莲子,然后命耘穑一族的农官翻遍了藏书阁内的花草种植典籍,方才找到这养荷花的方儿,于是便亲自在东和殿新挖了个池塘。”
“这些天,她没来找我,原来是因为这。”
“据我所知,这莲荷并不是秋季的花,殿下却不知为何偏在这时倒腾这劳什子,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鹤归来浑身稚嫩,却老成地摇着羽扇,面带微笑、和蔼可亲地看向云破月。
云破月偏过脸去,想要回避鹤归来投来的目光。
“你有没有想过,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你总能和长公主殿下扯上些关系,你既有缘来到宫中,你想要的答案,或许就在殿下身边。”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一切皆是缘分,答案得你自己去找,只要你顺从你的心。”
“你这是在故弄玄虚。”
“路就在你的脚下,往前走离开,或者,退一步留下,这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我绝不阻拦。”
云破月低头想了想,又抬头看了看水镜中忙得满头大汗的花弄影,耳边想起了守武青冥说的话,花弄影一片赤诚,自己一介孤女,何以报之,回头又念及自身要紧的事,不宜与人多作纠缠,然后果断提起大牙,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鹤归来被云破月出乎意料的举动震惊,无奈白眼一翻,心想失策,于是赶紧举起扇子对着云破月一扇,云破月刚走两步,就感觉一股劲风扑面,刹那间她被这股风吹得飞了回去,等她反应过来时,自己又回到了那间精致的小木屋院外,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
“不是不阻拦吗,你说话不算话!”云破月指着紧闭的屋门骂道。
屋里淡淡地传来一句:“劝不通,只能耍点无赖了,老身凭实力活这么久,不倚老卖老一下都对不起这把岁数。”
云破月心下暗骂,只道被这老顽童作弄了,正当她刚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突然守武池鱼带着一群兵从她身后冒了出来,将她捆了起来,带到了太华殿。
“胡闹,谁让你把人家捆起来的,还不速速松绑。”守武青冥指责着池鱼,池鱼嘟着嘴称喏,不情不愿的给云破月解着绳子,还没解完,就见花弄影带着燕丝和秦桑满脸怒容了闯了进来。
“也不命人通报一声,成何体统!”戊寅长天斥责花弄影。
花弄影看见云破月被捆,压住对池鱼的怒气,先躬身向戊寅长天和守武青冥行礼。
“儿臣失礼,参见母君,参见母后。”
“大早上的,你来作甚?”
“听燕丝说,看见鱼小爵将云破月捆了起来押往太华殿,儿臣特意前来,想问问母君与母后,云破月所犯何事?”
戊寅长天与守武青冥对视一眼,除非是重大场合,不然平日里的花弄影都是慵懒冷傲,今日倒是一本正经地毕恭毕敬了起来,着实让人惊奇。
“孩儿知道,这云破月非我女儿国人,众人对她皆多非议,但今日儿臣希望所有人知道,这人是我己卯花弄影带来的,她的所作所为,皆有我己卯花弄影负责,她若是奸细,我必亲手杀之,可如今无凭无据,任何人也休想动她分毫。”
说着,花弄影瞪向了守武池鱼,守武池鱼满脸冤枉,太华殿内,也不敢回嘴。
“若是孤,执意要杀她呢?”戊寅长天此时微带愠气地说道。
“母君!”花弄影惊吓地看向戊寅长天,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殿内气氛顿时胶着,守武青冥见势不妙,赶紧扶起了花弄影:“这是做什么,还不快起来。”
花弄影低着头,不愿起来。
“行了,没人要伤害她,都是误会,起来吧。”
花弄影满脸疑惑的看着守武青冥。
“你自己看吧。”
守武青冥把云破月的字条递给花弄影,花弄影看了以后,把字条捏在手里,转过头看向云破月,两人眼神交会,花弄影暗生怒火,云破月莫名愧疚,当着众人的面,一时间两人也不好说些什么。
守武青冥温和地笑着说:“我只是命人将她找回来,池鱼误会了我的命令,并不是刻意轻慢她,至于说杀了她,傻孩子,那是你阿娘再和你开玩笑呢。”
“孩儿鲁莽,冲撞了母君与母后。”
“行了,有什么话,你们回去慢慢说吧,陛下与我该去早朝了。”
“是。”
花弄影小心翼翼将云破月带走了,众人皆退出了太华殿,殿内只剩戊寅长天与守武青冥。
“这也算是有了希望。”守武青冥叹了口气。
“九曜星,怎么会是外族人,这希望恐不是幻象吧。”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她不是外族人?”
“你是说……”戊寅长天欲言又止。
“她是个孤儿,只身一人生活在枯木林中。”
“我只怕是鬼巫族的圈套。”
“如果真是圈套,这套就太深了,但现在我们姑且相信卦象所说,既来之则安之罢,毕竟是长星使玄诚子用命换来的。”
“长星使玄诚子为国为民,孤一定厚待她的家人。”
“这是自然。”
“问题是,那丫头会留下来吗?”
“这就要看咱们小花儿的啦。”守武青冥露出信心满满的表情。
戊寅长天却仍然愁眉不展:“说到小花儿这孩子,真是让我忧喜参半啊。”
“喜什么?忧什么?”
“她的气概与担当,总算有了王者风范,但……”
“她表面看上去冷漠,实际上性子耿直,况且她还年轻,年轻的时候冲冠一怒为红颜也算是血性,给她点儿时间,脾气总是慢慢沉淀的。”
“是吗?”戊寅长天略带嘲讽地发出疑问。
“依我看,她这也算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了,想当年你为了我,不也没少干傻事嘛。”
“胡说,哪有?”戊寅长天赶紧摆手否认,脸上却不禁露出尴尬的表情。
守武青冥越看她羞臊越是故意打趣她:“想当年你顶着众臣的反对让我既当了王后,又保留了军职,还说没有,你小时候写给我的秘扇,我可都还留着呢。”
“你这家伙,年轻的时候跟个石头一样,谁知越老越没个正形,懒得跟你多说,来人,伺候孤上朝。”
戊寅长天白了守武青冥一眼,然后自行离开了太华殿。
“还不是跟某人学的,昨晚还抱着人家要蹭蹭呢,也不知到底谁没正形。”守武青冥笑着嘟囔了一句,赶紧迈开步子追了上去。
花弄影带着云破月回到了东和殿,把所有人都打发走后,自己拉着云破月来到后苑新建的池塘边。
“你说你中了蛇毒,是我把你背了回来,所以咱两不相欠,但我仔细一想,并不是这样。”
“……”
“在枯木林里我赏过你的荷花,吃过你的莲藕、莲子和菱角,我说过我讨厌欠别人什么,所以我偷了你布袋里的莲子,想要种一池荷花还你,虽然我不知道,偷人家的东西种出来再还给人家算不算数。”
“……”
“回到宫里,我手下的士兵唐突了你,这些天我想了很多种和你道歉的方式,但也始终不敢去和你说话,你要是还没消气,就也把我捆了用刀架在我脖子上出出气,我绝不怪你。”
“……”
“我明白,报恩也是讲究方法的,不能强人所难,你要实在不愿意留在王宫,我也不再留你,只是希望你能把伤彻底养好了再走。”
“……”
“我们女儿国从没种过荷花,现在也正值秋季,我只是看你们枯木林里的荷花四季不败,所以猜想你们的种子或许与众不同,就亲自栽来试试,但我太笨,试了很多次都不成功,如今莲子只剩下这几个了,我都还给你。”
花弄影从怀里掏出十个莲子,用双手捧了递到云破月面前,话至于此,她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云破月接过她递来的莲子,她的手在秋天冰冷的池子里冻得通红,娇惯又爱干净的她手脚和衣服上都是淤泥。
看着花弄影慢慢低下的头,云破月思绪万千,她是天潢贵胄,什么都不缺,她若真心相待,自己也报之精赤便罢,她有一分诚意,自己便还她一分,哪日她若先淡了厌了,自己纵使会伤心,也算是不曾亏欠于她,沉默良久,云破月走到池塘边,叹了口气。
“种植荷花,要选用长期浸泡在河底的污泥,再将其放在阳光下晾晒去除毒瘴,然后挑去泥里的杂质方可种植。”
花弄影抬起头看向云破月,云破月走近她,拿起一颗莲子,剥了皮。
“看,像这样,将莲子去壳后再种。”
“……”
“还要保持水质清洁,并且适量的施肥。”
“……”花弄影用沾满泥的手抹了一下眼泪,弄得脸上都是淤泥。
“种植花草要有足够的耐心,并非一日之功,要想种植出常开不败的花,除了要特殊的秘法,更需要很长的时间与精力去照顾和呵护这些花。”
“可你没几日就要走了啊,我哪还有时间去种?”
云破月拉起袖子边给她擦着脸上的淤泥和泪水边说道:“如果你愿意学,我可以教你。”
“你是说……你愿意留下?”
“你动不动就哭,这么没出息,就这么走了还真叫人不放心。”
“谁说我没出息,你既然答应留下,就不许反悔。”花弄影破涕为笑,用手又擦了擦鼻涕和眼泪,又抹一脸泥。
云破月无奈笑了,又拉起袖子给她擦脸上的泥:“不反悔,不过,我有个条件。”
“说吧,我什么都答应你。”
“以后,不许叫我和我的族人作鬼巫族。”
“可是所有人都这么叫啊。”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我管不了他们,但你不一样。”
“好,我答应你,那你们管自己叫什么族?”
“我不知道,我们没有称谓,鬼巫族是你们其他国家的人带着偏见取的,对我们族人充满了嘲讽,所以我很不喜欢。”
“我看你们以莲菏为记,以后,我就唤你们为莲族可好。”
“随你的便。”
“云破月。”
“嗯?”
“以后,我就叫你小云儿,你也像我的亲人朋友们一样叫我小花儿,你教我种花,我教你读书写字,我带你看遍我们女儿国的风光,吃遍女儿国的美味,你说好不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