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王家的老封君小憩后起身,侍女端来盐水伺候她漱口,另有小丫鬟轻手轻脚为其着衣,伺候老太太几十年的姚嬷嬷上前来梳头,边道:“前头四姑娘来了,您前些日子睡得不好,今日好不容易睡熟了,奴便做主没有吵您,四姑娘放下一个抹额便走了,是她亲手绣的,您要瞧瞧吗?”
“就拿来瞧瞧吧。”老太太不咸不淡道。
一旁侍立的粉葛不需姚嬷嬷提醒,便机灵地去把四姑娘送来的抹额捧来,呈在老太太眼前。
老太太瞧了瞧,针脚齐整、色彩和谐、线条明快又不失庄重,看得出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老太太瞧过后让粉葛去收起来,淡淡道:“难为四娘小小年纪能静得下心来。”
“四姑娘敬爱祖母,自然静得下心来。”侍女莲房凑趣说道。
话落,老太太半点儿不为所动,姚嬷嬷斜睨了莲房一眼不言语,粉葛放好抹额含笑瞅了莲房一眼,莲房顿觉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姚嬷嬷为老太太梳好头,老太太挑了大儿媳谢氏孝敬的抹额戴上,这才看向莲房,说:“你既向着二房,今儿个便去二房伺候罢。”
莲房惊恐不已,若被老夫人这样送去二房,想也知道二房太太会是什么态度,她恐怕就完了。
“求老夫人恩慈,求老夫人恩慈。”莲房嘭地一下跪在地上,不住向老太太磕头求饶。
老太太搭着姚嬷嬷的手起身,半点儿眼神都不施舍给莲房。
姚嬷嬷扶着老太太出卧房,低劝道:“您别生气,气坏自己可不值当,二房那一家子向来会来事儿,二爷从小到大就会哄老爷偏心您也不是不知道,警告一二就是,犯不着为了他们气坏身子。”
“连我这康安堂他们都敢插手进来,”老太太哼了一声:“小妇养的终究上不得台面。”
“正是呢。”姚嬷嬷附和一声,回头看了一眼粉葛,让她把莲房送去二房。
粉葛留下,另外两个一等侍女并四个二等侍女跟着去伺候老封君。
老太太出了屋子在府中花园里闲逛着,走着走着就到了姑娘们住的地方,看着大门紧闭的幽静轩,她蹙眉问姚嬷嬷:“姽婳还关着门不愿意见人?这都七八日了,她这究竟是怎么了?”
姚嬷嬷也答不上来,自打天使来宣册后大姑娘就变得奇奇怪怪的,闭门不出也不让人进去,不知道想干嘛。
“不如您进去瞧瞧?”姚嬷嬷提议:“大姑娘最是敬爱您了,定会将委屈说与您知的。”
老太太点点头,朝幽静轩走。
守门的丫鬟看见是老封君来了,立刻迎上前行礼。
“大姑娘还在房里?”姚嬷嬷随口问了一句,扶着老太太往里头走。
丫鬟赶忙说:“老夫人,大姑娘一早出去了。”
老太太停下脚步,诧异道:“出去了?何时出去的?”
丫鬟答道:“辰时初刻,大姑娘带着紫草与香草两位姐姐从角门出的。”
姚嬷嬷听了,先朝幽静轩紧闭的大门看了一眼,再朝老太太看去,不解大姑娘这是怎么了,先是把自己关在屋中一连关了七八日,终于愿意出来了却不来给老太太请安,反倒是一大早谁也没惊动的出了门。
“大姑娘这是怎么了?”不理解王妡的迷惑行为的不止是老太太和姚嬷嬷,谢氏也不理解女儿这几日是怎么了。
苏合微躬腰向谢氏回话:“大太太,大姑娘这几日都不让奴在跟前伺候,今日出去带的是紫草和香草。”言下之意是她也不知道、她也不敢问。
谢氏眉头一皱,她身边伺候的一等侍女桂枝立即喝道:“苏合,你是伺候大姑娘的,你竟是一问三不知,是怎么伺候姑娘的?!你可别学旁的那些刁奴,仗着姑娘性好就敢奴大欺主!”
苏合腿一软就跪在地上,拼命为自己辩解:“大太太明鉴,大姑娘这些日子都不让奴近身伺候,奴真的不知道姑娘的事情。”
谢氏被吵得头疼,正好这时王确进来,她把苏合打发出去,带着侍女过去伺候王确更衣,且问道:“大爷今日怎这么早下值回来了?”
王确动作顿了一下,接过侍女递来的布巾擦了把脸,才状似若无其事地对妻子说:“左右厅中无事,便早些回来,正好你前些日子不是说想去给姽婳打一套红宝头面,日头还早,为夫陪你去如何?”
谢氏给王确递茶的手顿了一下,才再续又将茶递过去。
结缡近二十载,谢氏太了解自己的夫君了,王确根本就不会说谎,每次说谎他的眼睛都会往左看并不停眨眼。
她没有拆穿夫君,她知道他是为了沈震通敌叛国案奔走,虽然她的想法与公爹一样——不能掺和,但她不想反对夫君为友人奔走、寻求一个公道,毕竟这世上如她夫君这般赤子之心的人委实太少了。
谢氏自认自己做不到,所以才更想护着夫君的这颗心。
“这敢情好,夫君的眼光向来好,给姽婳挑些好看的花样,省得那冤孽总嫌弃我挑的没有夫君挑的好。”谢氏笑着说。
王确喝了一口茶,心头这才放松来下,亦笑着说:“怎么会,娘子你的眼光向来顶好的,瞧咱们姽婳那穿的戴的,哪一件不是京城里拔了尖,人人竞相模仿。”他把茶杯交给一旁伺候的侍女,说道:“不如叫上姽婳一道出去?那孩子都把自己关房中七八日了,问也不答,也不知她这是怎么了。”
谢氏没好气儿说:“别提那冤孽,下人说今个儿一大早悄无声息地从角门出去了,我都要被她给气死了。”
“啊?”王确怔了怔,旋即担忧不已:“咱们女儿究竟怎么了?”
“谁知道,她是人越大主意也越大,”谢氏边让侍女伺候着穿上外出的披风,边跟夫君抱怨:“我是越来越管不了她,我也不想管了,等着明年我儿媳妇进门,再把姽婳送出门,我呀,就无事一身轻了。”
大房子嗣不丰,王确没有纳妾,只守着妻子一人,只得一双儿女。虽然王确坚决不肯纳妾的举动惹得父亲不悦,也让谢氏在京中有了妒妇的名头,但自己的日子过得如何自己知道,启安城中又有多少贵妇明面瞧不上眼背地里不知多羡慕谢氏呢。
王确含笑听妻子抱怨完女儿又抱怨儿子,知道她也就是嘴上说得厉害,实际上比谁都心疼一双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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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不知自己正被母亲抱怨的王妡缓缓走在外城的御街上。
梁朝国都启安城占五十里一百六十五步,有里外三重,即外城、内城和宫城。
外城城门十二座,正南的主城门光化门为五门道,天子每年从此出城前往圆丘祀天,百姓也常于此门外祭祀禳除灾祸。
从光化门入,是中央御街,宽二百步,直通内城朱雀门、宫城明德门,两边刀御廊,路心立两行朱漆杈子为中心御道,人马皆不得行住,杈子里有砖石甃砌御沟水两道,水中尽值莲荷,两岸还种了许多桃李梨杏,今时正值春天,桃花、梨花、杏花开满枝头,望之如繍,美不胜收。[注]
王妡走在御街杈子之外,眼睛看着御道两旁葳蕤的繁花,耳中听着周围叫卖的、问候的、嬉笑的、争吵的各种声音,她已经如此走了一个上午。
紫草和香草跟在她身后她们不知道姑娘这是做什么,也不敢问,只能默默跟着,尽量隔开路过的百姓,以免他们撞到自家姑娘。
午后,王妡终于停下了脚步,回头朝紫草香草看了一眼,脚一转进了路边的一家脚店。
“女公子要吃点儿什么?”店小二热情地将王妡迎到靠窗的一张桌子旁,用布巾擦了擦桌凳请王妡坐下,然后开始报菜名。
王妡点了几个店小二推荐的招牌菜,等店小二走开她对紫草香草说:“坐吧,你们陪着我走了这么久,想必也饿坏了。”
紫草与香草对视了一眼,都对王妡摇头说不敢。
“无妨。”王妡看着两人,眼中闪过一丝痛惜,她敛下情绪,淡淡道:“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我一个人吃菜也无趣,陪我一起吃罢。”
二人犹豫了片刻,紫草见王妡话语虽冷淡神色却并不冰冷,便大着胆子拉香草行了礼:“多谢姑娘。”然后小心翼翼坐在王妡右手边的长凳上,只坐了半边凳子。
脚店里熙熙攘攘不少人,贩夫走卒有之、文人士子有之、结伴出游的女公子也有之,喁喁私语的有,高谈阔论的更是不少,听着其间的热闹,王妡终于有了落到实处的感觉——
自己真的是身处在永泰十五年,而非天成十年。
这几日她一直浑浑噩噩,分不清究竟是身在梦中、回光返照还是身处现实。
也分不清究竟是做梦梦回年少时,还是做梦梦到向后十五年。
那些欺骗、痛苦与仇恨历历在目,还有一刀捅死萧珉的感觉,太真实,太……好。
王妡环顾脚店,这里是永泰十五年。
所有的伤痕还没有划上,所有人都还活着,祖母身子硬朗,父母恩爱和谐,兄长初入官场锋芒毕露,祖父依旧是手握财权与相权、军权三权鼎立的计相。
她回来了!
只是……
王妡微哂,回来的时间有些不凑巧呐。
竟是宣册太子妃的当日。
想到还要再与萧珉做夫妻,她的眼神瞬间变得阴鸷,想杀人。
注:选取参照《东京梦华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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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