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门外,内城曹门街东南,是当朝首相吴慎的府邸。
下晌吴慎下值回到家中,府里管家拿着一沓各府递来的拜帖过来,等吴慎换了衣裳净面洗手后把拜帖呈上。
第一张是参知政事左槐送来的帖子,言说六日后休沐慎交诗社有文会,都有哪些人会去,请吴太宰一道前往。
“这时节办文会?”吴慎拿着帖子沉吟。
左槐一向与王准交好,帖子上却没写王准会去慎交诗社,那当然是没邀请王准或王准没答应去。
稍倾,吴慎把左副相的帖子放在左手边,对管家说:“给左副相回帖,说我届时定准时到。”
接着拿起下一张,是捧日军指挥使金柄送来的,说是得了西域美酒请吴太宰品鉴。
帖子里写的话语焉不详,但很明显就能看出,西域美酒都有了,肯定不能少了西域美人,边品美酒边鉴美人,岂不乐哉。
吴慎随手就把帖子扔右边去,都懒得让管家去给金柄回帖,这个金柄是越来越不像样子了,该让人去好生敲打敲打。
又连续往右边扔了好几张帖子,随后拿起一张来,对其上的署名微感诧异。
他问管家:“来送这帖子的人是谁?”
管家探头看了一眼,想了想,说:“是个生面孔,小的从未见过。”
吴慎颔首,帖子在手里翻转了一下,没有放到左边或右边,而是收到了桌案的抽屉里,并吩咐管家伺候笔墨。
素笺铺开,羊毫笔舔墨,吴慎悬臂默了片刻,写下“如晦贤弟台鉴”。
朝中字“如晦”者,只有永兴军路转运使宗长庚。
梁朝立国,吸取了前朝末年动荡及灭亡的教训,为防范文臣、武将、后宫、外戚、宗室、宦官等擅权,在中央设中书、枢密、三司分掌政、军、财三权,宰相、枢密使、三司使三者的事权不相上下、不相统摄。又以文官出任枢密使摄武官事,审刑院摄刑部、大理寺事。
地方上,太宗时为削夺节度使、刺史等武臣的权力,各路设转运司,由中央直接派遣转运使,经度一路财赋进而按部举刺,同时监督地方官吏。继而皇帝疑惧转运司权力过重,复遣走马承受进行稽查。真宗朝,幽州为抗猃戎开了元帅府,便在天下十五路上又增了一路军路,便是永兴军路,专为监察幽州元帅府。
之后真宗又疑惧转运使与走马承受恐有勾结,又陆续在永兴军路上设立了提点刑狱公事司,掌刑狱诉讼兼察吏治;一年后又设提举常平公事司,掌一路通货有无、平抑物价、坊场、河渡、水利等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事并兼察吏治。
专为分转运使之权。
后永兴军路之法推至全国十五路,形成转运司、提刑司、提举常平司不相统摄、相互制约并同时监察地方吏治的局面。
但在永兴军路,说了算的依旧是转运使,提刑公事与提举常平公事皆是以转运使马首是瞻。
两年前,宗长庚出任永兴军路转运使,他是吴慎父亲的门生。
再之前的永兴军路转运使姓吴,是吴慎的吴,他的远宗。
从永兴军路设立始,历任转运使多少都与吴郡吴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今次官家要杀了沈震解散沈家军,那专为幽州元帅府设立的永兴军路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宗长庚理所当然会焦急,给吴慎来信几乎是一个月三四封,这次又给吴慎下帖请他休沐日去启安城外夷山别院小聚。
按理来说,宗长庚身为永兴军路转运使,此事应该身在广阳城转运司公廨才对,但他下帖邀请去夷山别院小聚,就说明他已经悄悄回了京城。
地方官无诏入京是为大忌。
“把信送去夷山庄子给吴旻,他知道该如何做,要快。”吴慎写好信封好,交给管家速速送出去。
等管家离开后,他才又拿出宗长庚的帖子来,看了片刻摇摇头,翻出火折子把帖子点燃烧掉。
宗长庚实在是沉不住气。吴慎惋惜地想。
-
与吴宅隔了三条横街的参知政事左槐的府邸。
左槐的外书房里,他与王准二人相对而坐,一人手中捧着一杯茶也不喝,漫不经心地品鉴这一幅画。
待管家送来太宰府的回帖,左槐才放下茶杯,对王准笑道:“伯平兄,休沐那日,慎交诗社的文会你当真不去?”
“我要去了,吴慎那老匹夫岂会答应去答应得如此爽快。”王准也放下茶杯,哼了一声。
左槐笑着摇摇头,把书案上的那幅画卷起来,边说:“我也真搞不懂你和吴诚谨究竟有什么仇怨,总是一副有你没他、有他没你的样子。”
王准又哼:“我怎么知道,那要问他。”
左槐不再就此等问题纠结,放好画,又坐回王准对面,沉默了片刻才叹息一声:“伯平兄,你真的下定决心要救沈时东?”
“端横兄想想,我朝除了沈时东,可还有善战的武将?”王准问过,又接着说:“猃戎对我中原富饶之地虎视眈眈,亡我大梁之心百年不死。西骊亦时常扰边,还有南边那些小国,虽说是臣服于我大梁天威,但哪个不都是首鼠两端?!”
左槐面露挣扎之色,说:“我亦知,朝中无人,但沈时东犯了官家的大忌,想救他,实在是难。”
王准也叹息:“你当我不知么?然而亡国之相不远矣,我等为臣者就如此眼睁睁看着?”
左槐大惊,慌忙站起来打开书房门查看左右,并让守在外头的侍从更走远些,守住书房的院门,不许让任何人靠近,这才又折回来,埋怨道:“伯平兄,这话也是能随便乱说的?这可不像你,平日你可不是这般不谨慎的。”
王准默然,他不得不承认昨日长孙女的一番话对他影响颇深,不细想则以,一细想就对不远的将来惊恐不已。
猃戎十年前弑父杀兄上位的国主颇雄才伟略,他上位后整顿国内官吏贪腐,降低百姓赋税,增强军队战力,再加上这些年猃戎风调雨顺,使猃戎国力大增。
反观大梁,混乱的官制、松弛的武备、名目繁杂的课税,现在还要把唯一能打的元帅全家杀了,训练有素的军队解散拆散了编入各地厢军,倘若大战来袭,谁能上阵抵挡呢?
“端横兄,非是我不谨慎,而是我之忧虑。”王准拿过一旁的冷茶,也不介意已经凉透一口饮尽,然后语带嘲讽地说:“你知这话是谁在我面前提起的吗?”
左槐疑惑问:“是谁?”
“我那长孙女。”王准说。
“啊!”左槐真是惊到了。
王准点点头,说:“她去台狱见沈家小子,就是想要救沈时东一家。女子尚且忧国忧民,我身为宰执之一,实感惭愧。”
左槐沉默。
从沈震下狱开始,朝中大臣争论有之惋惜有之,然想倾尽全力去就他者却少有,除了几个沈震的好友。
朝中官员皆沉默,是他们不知道沈震死沈家军散对国朝的损害吗?
不,他们知道!
只是皇帝一意孤行,为沈震鸣冤者几乎都被下了诏狱,只有一个王确还上蹿下跳,那是因为后头有王准和临猗王氏保着。
所有人都知道,沈震死定了,为他鸣冤会被带累。他们有的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有的是为明哲保身,更有甚者落井下石。
大梁百余年基业或许真会毁于一人之手。
“伯平兄,我知你心中所想,但我还是那句话,”左槐顿了一下,“要救沈时东,难!要救沈时东并全身而退,难上加难!”
“端横兄,事在人为。这朝中有一人可救沈时东。”王准说。
“你是说……”
“太子。”
左槐恍然大悟,后又皱眉不语。
“怎么,端横兄不觉得太子能救沈时东?”王准花白的眉毛轻轻一挑。
左槐叹:“伯平兄,此事非是我觉不觉得太子能否救,而是我觉得太子不会出手,他……”
接下来的话就不太好听了,他闭了嘴。
王准知道左槐想说什么,无非是“以太子那畏首畏尾的性子,他岂敢冒着被官家废掉的风险去救必死之人”。
其实王准也是这么想的,太子实在是……
算了,不说,说就是大不敬。
不过……
“我那长孙女说,她能劝说太子出手。”王准道。
左槐:“……”
左副相很无语,他都不知该说是王家姑娘天真还是老友王准天真了,但凡太子能有这魄力与志气,朝中也不会人人都不看好他在这储君位上了。
“我知你所想。”王准失笑:“我亦不信,但我那长孙女说得信誓旦旦,就信一信也无妨。太子若不愿出手,总还有其他办法的。这不,休沐日的文会是个好机会,就拜托端横兄好好试探试探吴慎老匹夫了。”
左槐捋着胡子,故意哼了一声:“也不知我答应你做这件事究竟是对是错。”
王准朗笑一声:“我辈行事,俯仰无愧,至于结果,善自然好,恶亦坦然。”
左槐拊掌:“王相公,说得好!”
旋即二人击杯而歌,互为知音。
陛下:惭愧惭愧,祖父谬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