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现在的赫肯来说,分辨目前雌性所处的境地是很难的。
她不知道人类群体和以狩猎采集为生存手段的族群不同,她愚蠢到将一个成年男性留在年幼的神弃者旁,即使这个成年男性是剑兰家的忠仆。
但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她已经没有多余的能量时刻维持庞大的体型守护和恐吓,把这个雄性丢出去也换不回任何食物。
除非......
在这不知道方位的冰天雪地里,人的意志是微小的。
狂风暴雪不会因为人的意志而消失,这些经年累月堆就的厚厚雪层,掩藏了一切,从山洞看出去只能看见白茫茫的一片,无边无际,看不到尽头。
哪怕赫肯勉强化为原形,用鳞片锁住身体的温度,奋力地寻找食物,也只在几棵不知道冻了多久的树上看见几只鸟。
很奇怪,这几只鸟竟然还筑了巢。
这几只鸟竟然在这样的天气中活着。
赫肯下一次寻觅食物,需要去更远的地方。但不能太远,如果不能及时赶回来,脆弱的人类就会无声无息地死在山洞里。
当赫肯再度叼着一只鸟回到山洞时,公爵已经蜷成一团。
饥饿让人不得不减少活动维持生存。
人高马大的仆人早已经面色枯槁萎黄,瘦得脱相,公爵则依靠着兽人的共享艰难度日。
赫肯沉默着拔掉鸟毛,熟练地吐出一口火焰烧掉多余的毛茬。她出发前特意燃起的火堆已经熄灭了,那是她第二次狩猎时听从仆人建议拔出来的那几棵枯树。
枯树枝支撑了好几晚的寒夜,让她们不至于在夜冻中无知觉地死去。
只剩小一半的树枝了。
赫肯将烤熟的鸟腿和翅膀撕扯下来递给小贵女,剩下的则被仆人囫囵地吃下去。
阿弥娑担忧地看了一眼赫肯,共享让她感知到从赫肯身体里释放的链接越来越微弱,赫肯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
赫肯带在身边的零食和甜水,已经吃完了。
能找到的食物越来越少,狩猎的时间越来越长。
阿弥娑深知自己不会死在这里,因为时间是如此奥妙。
但长久的饥饿和寒冷让她心中的惶恐日益滋生,直到这一日傍晚,赫肯没有回来。
按照赫肯狩猎的惯例,她会在落日前赶回山洞。
夜晚的极寒天气,还未迈入成熟期的赫肯无法承受,必须要赶在大降温前回到山洞,升起火焰保温。
赫肯吐出的火焰和凡火不同,拥有‘湮灭’的特性,而即使是这样的火焰,也会在极寒中逐渐熄灭。
当最后一缕光消失在山洞中,阿弥娑的眉心跳了跳。
这是很危险的信号,没有食物、没有火堆,她尚且能凭借赫肯的共享勉强维持体温,但对面的仆人不会。
没有人知道赫肯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还有没有能力回到山洞。她也不敢确认凶兽留下的余威能震慑仆人到几时。
而这微妙凝滞的气氛,在天微亮仆人艰难吞咽骨渣时达到了顶端。
因为饥饿,她看对面仆人的身形已经出现了重影。
但她能看见对方缓慢地吞咽雪水,咀嚼着前两日剩下的鸟骨头。
一口一口,仆人的臼齿将小小的鸟骨头磨碾碎,就着雪水咽下去。
仆人始终低垂着头。
阿弥娑轻轻动了动指尖。
一个尚有活动能力的成年男性,一个弱小的女性幼童。
如果赫肯在今夜之前仍旧不回来,她将会陷入绝境。当然,她没有愚蠢到把性命托付到赫肯身上。哪怕是年幼的小贵女,也不会天真到这个地步。
她身上还能勉强使用的仅有一把小巧的匕首,倘若不能一击制胜,就没必要拿出来。
现在这把匕首在她的衣袖里,以一种精巧的小装置固定在她的小胖手腕上。
这些天得益于赫肯的照顾,仆人不知道她身上还藏着这样的利器。
是很漂亮的匕首,装饰着宝石和花纹。最重要的是,这是一把开锋的匕首。
当仆人将所有的鸟骨头全部嚼碎吃进肚子里时,阿弥娑依旧什么也没吃。
赫肯留下的零食,在她假装熟睡的时候零零散散被仆人吃了不少。
有确定的食物来源时,仆人会是忠诚的仆人,但当赫肯带回的食物越来越少、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仆人心生了二志。
他开始趁赫肯不在时偷吃食物,他以为自己做的隐蔽。但阿弥娑共享了敏锐的听觉和嗅觉,她只是暂时不能拆穿。
但此刻她突然意识到,留着一个成年男人在这里,除了消耗更多的食物,对她再没有一丝好处了。难道有野兽钻进来时,指望一个会偷吃食物的男人勇敢站出来保护她吗?还是指望在赫肯无法回来的时日里,这个男人会贡献出口粮或者出去狩猎?
他不把自己杀死当成食物就不错了。
想到这里,阿弥娑瞥了一眼仆人。
对方状似恭顺的低着头,身体却紧绷着,向着自己的方向微微转身。
仆人的身体皮肤因为寒冷和饥饿而呈现出不正常的发蓝的惨白色,她只瞥一眼就收回目光。
如果赫肯能带食物回来最好,不能回来,她今天就得想办法解决掉这个隐患。
而等赫肯回到山洞中时,山洞内只剩下仆人的尸体。
仆人的喉咙被割开,皮肤发黑,鲜血早已凝固。
缩在角落裹着衣服的阿弥娑正抱着腿发呆,听见赫肯进来也只是掀了掀眼皮。
赫肯踢开冻得梆硬的尸体,将叼了满嘴的鱼轻轻吐到阿弥娑身旁。
她的夜视能力极好,能看见小贵女身上最外面的衣服上沾了许多喷溅出来的血渍,脸上带着明显擦拭过但没能完全擦干净的红色血斑。
她的脖子有很重的显眼淤青。
赫肯低下头颅:“大人,我飞了很远很远,才看见一条冻住的河。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弄开冰面抓到鱼。”
她不安地蹭了蹭脚掌,鳞片在黑夜里像反射黑暗的镜子一般漆黑冰冷,庞大的身体阻挡了山洞外一切的光。
阿弥娑只能听见赫肯犹疑的声音和轻轻的呼吸。
年幼的身体无法支撑她全力刺出的一击。
当仆人如恶兽一般扑上来掐住她想撕咬她的皮肉时,她翻身躲开的动作甚至有些凝滞。
饥饿和寒冷让她动作缓而僵,以至于她不得不咬住自己的舌尖迫使大脑清醒。
在荒城的几年里磨练出来的条件反射救下了年幼的她自己,她几乎是一瞬间将装置中内嵌的匕首弹出,两只手握紧割向仆人的手迫使他松开,然后向仆人刺去。
仆人要格挡时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身体突然一滑一晃,匕首刺进了仆人的颈动脉。
阿弥娑双手紧握用尽全力,将匕首推进去横割。
万幸,进献这柄匕首的人没有使用廉价的材料,锋利的金属顺利割开皮肤扎进了动脉。
血液刹那间喷溅在阿弥娑的脸上。
仆人惊恐地捂住喉咙,发出“嗬嗬”的声响。
他只看见小贵女冷静地用最外面的衣袍擦拭脸颊,那被剑兰家养的娇嫩的皮肤在未擦干净的血渍下也能看出在泛红。
紧接着,小贵女又细细地擦拭着匕首,将短剑插回袖中鞘里,最后颔首看向他,沉默半响,将食指中指并在一起,从他的额头顺着他的鼻梁往下。
他知道,这是哀悼的动作。
他眼皮被合上,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和呼吸。
阿弥娑深吸一口气,搜寻了一下仆人的身体,果真翻出来几粒甜皮脆。很少,但聊胜于无。
她塞进嘴里两颗,慢慢地咀嚼着,找了个最避风的地方坐下。
刚才的搏斗结束的很快,但消耗了她大量的精力和体力,几颗甜皮脆没有办法补上缺口,吞下去反而徒增了饥饿。
现在看见梆硬的鱼,她居然下意识吞咽一下。
不过她没这个机会吃了。赫肯突然嗅了嗅,“大人,有人。”
是剑兰家骑。
阿奥拉瑟大公爵恳求神塔施定位魔法,几经辗转才寻到这里。
这里早已不是卡朔佩疆域,而是远在顿塔巴尔其北部的偏僻恒冻地带。这里的冰雪经年不化,传说生存着可以操控风雪的远古兽人。
当然,他们一个也没看见。
这次进来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剑兰大公爵甚至不惜冒着被钉上叛国罪的风险和巴克帕大帝联系。
为这次搜寻,剑兰家付出了许多东西。
从施法的魔法师语焉不详的描述里,剑兰大公爵得到了女儿的大致方位。
最后,他这个在神塔的多年好友意味深长:“不是所有空间魔法师都能描绘这样超远距离的一次性传送阵。”
剑兰大公爵率领家骑,从中京出发,通过大型传送阵抵达卡朔佩北部进而横穿顿塔巴尔其,中途跨越了无数兽人部落的领地。
不是没有兽人意图使绊子,是巴克帕大帝的威严震慑着无数蠢蠢欲动的部落。在大帝的指令下,无数兽人部落为剑兰家让出了道路。
而纵使雅克僰马昼夜不停地疾驰,抵达阿弥娑所在的恒冻区也花了小半个月。
顿塔巴尔其中王帐部落居住的大河流域被誉为恒春区,这里四季牧草丰美,河水永不冻结,哪怕不劳作不狩猎,随便采集也能填饱肚子。
当大公爵带着家骑从恒春区边界擦过去时,还有王帐的熊族兽人为他引路。
兽人是巴克帕麾下的近臣,看见阿奥拉瑟如此兴师动众,只是抖动着两个圆圆的耳朵,两米多高的兽人骑着披着重甲的盔鳞犀,为骑军撞开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
随后兽人攥紧缰绳和阿奥拉瑟并排,兽人露出森白的尖齿:“剑兰阁下,向您问安。我是前联军林部熊族先锋,莱恩。”
莱恩看似恭敬地朝他颔首,语气却暗含挑衅。
他曾经在战场上远远看过剑兰大公爵和大帝的交锋,也曾和骑军先锋队一同领略过剑兰骑军的实力。
心里一直暗暗不服气的莱恩曾经想过要把这个狂妄的人类挑在马下,振奋熊族的荣光。
然而事实是在签订互不侵犯条约后,这个人类曾一度成为大帝的座上宾,甚至能和大帝推杯换盏。
林部的兽人族里,熊族是大帝最亲近的部族。
骄傲强壮的熊族兽人,认为一切人类都是软弱无能的废物,他们只会沉迷声色纵情享乐。
如果不是当初的对战被拖得太久,时间拉得太长,以至于粮食和武器的补给跟不上前线,他们一定不会失败。
这当然不是大帝的错。
大帝的智慧如同恒春的长河,旷阔无限。是那些愚蠢的王帐部族,收着人类给的好处,被人类的金银财宝和包着蜜糖的阴谋诡计迷花了眼。
莱恩愤愤不平,连带着看向剑兰大公爵的目光也变得不满起来。
但他谨记着大帝的嘱咐,认真地扫除着路上的障碍。
而当大公爵和骑兵们费力地攀上陡峭的悬崖,踩在山洞的边缘,当魔法光球亮起,所有人都下意识瞳孔凝滞。
一个近三米的庞然大物,背部的鳞片好像有些黯淡,同样覆盖暗红色鳞片的硕大肉翼聚拢在胸前,怀中似乎护着什么东西。
一双在光线下锃亮的绿色竖瞳毫无机质地死死盯着他们,似乎随时要发动致命的攻击,又顾忌怀里的东西而仅仅是警惕地盘在原地。
那是极度狰狞冷漠的眼神,一对峥嵘的犄角泛着金属质感的冷光。
骑兵们毛骨悚然,寒毛乍立。
唯有大公爵在对上那双绿眼时叹了一口气,“是我,是她的父亲。”
于是巨兽的怀里突然挣出一个毛茸茸的小小头颅,亮晶晶的大眼睛高兴又期冀:“父亲!您来啦!”
好巧不巧,阿弥娑又失去了身体的掌控权。
欢欣雀跃的小贵女扑进父亲的胸膛,身后的赫肯双翼无力地垂下,竖瞳依旧亮得吓人。
大公爵靠近她,用魔法传音:“我会为她洗去这几日的记忆,而您,我的朋友,回去之后我有重要的事情同您商量。”
顿了顿,阿奥拉瑟语气郑重,“您将是我永远的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