湢浴中还留有水气蒸腾,赵姝跨过外间的茶室琴房,敛目朝那一室氤氲行去。
她去过校场,并非是没有见过半赤的男人。只是刚才惊鸿一瞥,那道颀长光洁的身影叫她免不得露出两分女儿家的不适怯意来。
调整好表情,她心中念着周室的消息,只快步提着医箱靠了过去。
周使未提她分毫,竟是因外祖病了。
还未近身时,她便瞧见了嬴无疾右肩后头迸裂的创口,此刻正有鲜红血液不住汨出,汇在黑檀木的靠塌上,汪作一弯深赤。
历经平城一战,医理得了实战,她处理伤口的手法便不比军医差多少了。
便是疑惑焦心得厉害,一沾了膏药布绷,她也总能得沉稳片刻。
平城四十二日,若非是还能随军医一道忙着救人,她怕是早被战事的无望惨烈吓疯了。
医病治伤,算是她少有的,能拿得出手的一种癖好。虽说医理于为君之道,亦是种荒嬉,可她就是擅研此道。
指尖轻按试探疮口边缘,她凝眸又看了下新血的痕迹,自语一般:“入肉寸许,再深些就该是经脉了,是刀伤,不会过五日。”
男人远看修长俊逸,近时却能觉出北胡血统的不同,面容分明精致漂亮,可骨节肩背却异常结实,同她比起来,便是那身量上的差异就足够迫人。
指尖一寸寸探过,不似常人的温度,凉的厉害。
嬴无疾原本是见她别扭,忍不住想逗弄一番,此刻反倒被这指尖拂得心乱,被她一语点出伤处的时日与来历,催道:“医官早就看过了,你只上药。”
说罢,将一截半启的竹筒塞去她手里。
赵姝最后再确认了一回伤势无碍,便沉下心来思量着如何问他,一面动作利落地敷药包扎。
纱布要从左肩穿行前胸再越过右侧,来回绕行三圈半,她半跪在塌上弓着身,愣是再没碰到他一分皮肉。
伤处裂疼叫疮药捂得舒展,没了那微凉指尖的触碰,男人却莫名觉着有些空荡,竟忍不住回味起那种触觉。
细微若蚁,冰凉若玉,丝丝缕缕得牵得他心痒。
一整套处理完了,赵姝拾过寝衣朝他身上披了,而后便要顺手整理起收纳起翻乱的医箱。
器具针石皆是医官常置的位置,看着她分明心不在焉,却毫无错乱的模样,嬴无疾略回了些神,她在那儿排列针石,他就那么安静地,从头到脚地细看她。
瞧着她指尖灵活,嬴无疾却略一皱眉,头一回发现这人有些傻气。
牧官亦来府上请过罪,战战兢兢地交待原先的疏忽。
他留意过马场,自她来后,那几匹骏马都精神了许多,甚至连赤骥原本易打结的鬃毛每日都油光水滑的。
医理、牧业,这些都该是庶人所学,即便有那世家公子当趣味,也绝不会有这等手法。
堂堂一国太子,不去学治国兵法,却能潜心在这些旁门上。
虽说荒唐,可不是……又有些傻气。
“这药瞧着好,连换一旬就无妨了。”赵姝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但见少年合拢医箱,还顺势拎了拎确认没有晃动,“你……刚才说我外祖病了,可知是何病症?”
没有问是何人代政,亦没有探听周室的意图。
她眼底的忧惶关切,叫他怔然陌生。
天家无情,他原是想用周室的消息,同她问些赵王宫的派系。叫她这么一起头,倒觉着有些不自在起来。
就好像自己是豺狼虎豹,在对稚儿谋划设计一般。
被那双无助焦痛的杏眸一望,他但觉心似漏了一拍,到底半拢上衣衫,也没再绕她:“是平城开战时的事,听说是陈年旧疾突然犯了。”
“外祖的心疾从前就好了呀,那该是大舅父代政,可有向天下征延医者?”
“当政的并非嫡长子姬樵。”
赵姝只是略惊讶地‘啊’了下,她沉浸在对那陈年旧疾的思索中——外祖的心疾十年前原本是沉疴难医,后来恰逢邯郸来了位神医,仅往洛邑去了一回,便寻了对症的方子,吃了约莫一年药,那时便好了。
她呐呐自问:“难道是药方丢了……还是病症变了?”
“本君倒不知你外祖是如何又病的,只是如今天下皆知,在周洛主政的,是庶次子姬峪。”
这下赵姝倒是讶然抬头,她一下扯上对方寝衣袖摆,不敢置信地愕然道:“旁的舅父倒还可能,庶四子一向最不受外祖赏识,怎会是他?那大舅舅呢!?”
嬴无疾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被扯住的衣摆:“姬樵得命,代天子巡幸列国,如今过了吴国、南越,楚国,后面巡游的,应当就是秦国了。”
国事本就烦累,前些时日谋算到心力交瘁,亦是做了数桩事关生死的抉择,但凡是行差踏错一步,都会经年筹谋毁于一旦。
是以他并不想同这么个对政事一窍不通的人啰嗦费神。
伤药中有麻散成分,困乏劲上来,又兼沐净饱食,他感受着手背上微凉柔软的触觉,一股子燥意困顿涌了上来,便颇想要反握住那只手,从指尖拂拭过那青葱指节……
念头一起时,他臂间发力,还未反应过来,便瞧见自己已然真的制住了那只手。
对上赵姝惊异的视线,嬴无疾悚然,想要狠狠甩脱时,又怕太过刻意。
他心思陡转,忽而掀下自己左肩衣衫,一下拉过她的手按在一道狰狞凸起的暗红色长疤上,厉色道:“赵太子不会是想要我这宿仇去为你再探听吧?”
赵姝指尖一抖,原本焦急的神色里多了分闪烁。
当年这人杀了她的两个僚属,手段残忍狠毒,她虽知其中因由,却依然在瞧见那满地碎.肉脏腑时,一面呕吐惊怕一面厌恨地要惩戒。
那时她从仆从手里接过鞭子,因是气昏了头,连瞧也未瞧,一鞭子下去,便从他左臂到右腹生生勾下条肉去。
场面血腥,骇得她当即丢了鞭,再细看时,才发觉仆从递的竟是条满覆铁刺倒钩的重鞭。
“你说,本君是不是也该还你这一下?”
男人凑近了到她耳边,呼出的热气拂得她不敢动弹,便任由他死死捏着自己的手,一寸寸沿那凸起鞭痕滑过。
见她如坐针毡惴惴若兔,嬴无疾越发觉着身侧之人肤质柔软,离着近了,他忽然又想起上一回共骑时,唇角擦过她颊侧的意外。
热意涌动间他想,到底是个儿郎,那面上肤质还是有些粗糙。
可即便这么想着,他的身体竟又渐渐起了反应!
这是第二回了。
他当下甩手豁然起身,动作间险些将赵姝推歪到靠塌下:“本君气量大,无暇为难你这庸才,叫你侍奉已是给你生路,莫不识好歹,整日颓丧着一张脸。”
言罢,他径自快步回了楼上内寝,独留赵姝一人,一颗心惴惴着千回百折,只以她平生所历,怎么也悟不透当下困局。
只是有一点上,忧患无措间,赵姝隐约觉着,这人待她似多了分古怪,她虽猜不透这古怪,却也能从这些日子的际遇里,至少渐渐笃定了一件事。
——这人,似是不舍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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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毒既被暂压下去了,算算日子也还有二十日期限,赵姝笃信义兄会想法子来救,对着嬴无疾,也就留了个心眼,并没将邯郸的事悉数透露。
也是奇怪,自那日后,嬴无疾便如赋闲了一般,只日日在兰台,或是阅览杂书、或是抚琴焚香、亦有枯坐垂钓,甚或亲自烹馔。
实在闲着无事,他便去补觉。
一连五日,除了戚英不能过来外,赵姝倒也没再受刁难磋磨,用度吃穿皆是安逸,甚至于嬴无疾都不需她怎么伺候,也就是研磨理书一类的清闲事。
即便是三月之期渐近,可赵姝也算是颠沛无定了数月,如今看嬴无疾这头暂且算和解了,她也是尚有拖延病症的针法,且松懈消停两日再论。
然而赵姝这两日过得轻松,嬴无疾却迥然。
自那夜疗伤后,他已经连着五日未曾睡好。
夜夜辗转,不为国事,却是同这初春的气候一般,陷进一场场无法抽身的纠葛绮梦里。
梦里少年郎梳了双鬟着裙裾,一双眼清澈酣然地朝他笑,蹲在他身前与他解枷。
二月十五惊蛰夜,四更时分他从塌上坐起,朗月清辉撒入床帐,对着褥上再现的那道清亮黏腻的痕迹,他黑着脸放轻手脚去了二层湢浴。
天凉后,成戊终是得了召令去兰台议事。
他正要将这些日子河洛一带的异动汇禀时,但听主座上人恨声令道:
“你到芈融府上去一遭,借两个干净些的孩子过来,避着人些。”
他要试一试,自己该不是近来去芈融府上走动太多,说不好那龙阳病症也会传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