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祓 第11章 孟源镇4

小镇青石板路两侧，百十户人家。这一道上，不是路旁叼着烟斗默默打量他们的大爷，就是河边洗菜笑得一脸慈祥的大妈，镇头路口还不时传来孩子的嬉闹声，让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这种安乐的氛围下，究竟藏着多少暗箭。

“刚才就想问你，你认得路怎么走吗就上山？”广鱼发出质疑的声音。

云疴笑容微不可察的一僵：“陆超云没查攻略？”

“查了，早查了，还能等你？关键这附近这么多山头呢，攻略上面也没具体写在那座山下啊。”

“咳。”云疴抵着拳头咳了一声缓解尴尬。

广鱼默默翻了个白眼。

路痴还不靠谱。

季夏如歌，一曲已经到尾声，山里要比城里更冷一点，所以算不得热。不知是打北方提前飞来的燕子还是常住的家燕喳喳叫着，一点不怕人，三两下扑棱着翅膀落到离他们最近的矮房屋檐上歪头看着。

何愈好像又在神游，无意识抬起的目光恰好对上燕子的视线。

“叽叽啾。”燕子转了转头。

何愈回神，抬手指着他们前方：“在那山里，山腹处。”

“哟，燕子告诉你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云疴打趣道，“难不成我讨了个小公主？居然还能和动物交流呢。”

“我不需要借用它们的眼睛。”何愈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云疴调戏到了，冷着脸认真解释，“我无处不在。”

他这说法瘆人，而云疴则是理解到了另一个方面——想想洗澡和上厕所都被对象盯着，还有点变态的刺激。

尚处于懵懂状态的何愈看不透流氓的想法，又肯定了一遍：“就在那里。”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还没注意到山就先看见了几个朝这边走来的人。

三个学生从前边的房子里鱼贯而出，周圆圆昨晚似乎没有睡好，眼下留了明显的乌青，一旁的刘雅洁正挽着她说着什么，她回以一个有些苍白的微笑，而赵净依旧是跟在她们后面，关上门时还顺手抚平了卷边的门神。

“周圆圆来走亲戚，昨天刚到，应该没问题。”广鱼一拍脑门，“你们还记得她在车上说的么？现在看来那口温泉底下百分百藏着秘密！”

云疴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把胳膊搭在何愈肩上看着：“说不定他们今天又知道了点什么呢。”

“问问就知道了。”何愈想的简单粗暴。

云疴失笑。

他从小跟着老张头摸爬滚打，已经见过很多的东西，往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永远都能维持着那张笑脸，但从眼睛里再也看不透笑意。他不介意把所有人都往坏处想，毕竟只有保全自己，交易才可能继续，把剖白留给何愈已经是他这一生最大的意外。

他深知有些东西是永远不可能从别人嘴里问出来的，比如有限且能够独占的好处，和肮脏的往事秘辛。

不过试探性的询问未尝不可，偶有意外之喜。

于是广鱼朝他们打了招呼：“嘿！”

“是你们啊！”刘雅洁先注意到这边，有些惊喜。

“怎么一天不见，她都有黑眼圈了？”待他们走近，广鱼状似不经意一问。

刘雅洁叉起腰假嗔：“还不是她认床得紧，昨晚做了噩梦，辗转半宿，连我也跟着遭折腾。”

“对不起嘛，我以前不会这样的。”周圆圆配合的道了歉，努力打起精神同广鱼交谈，“你们也是来找二爷爷的吗？”

广鱼问：“二爷爷？”

“也就是镇长。”刘雅洁解释道，“我们就是来找他的，但他现在不在，说是早些时候和她二表舅去祠堂了。”

“祠堂在后山的山腰上，来帮忙的阿姨说这里山深路远的，没长辈带着上山不安全，大家又都在忙，我们就只好在镇子里等他们回来了。”周圆圆有些沮丧。

她口中的后山在镇长家后面，与何愈所指那座山间仅有一个不深的峰谷，离他们不远处就有一条似乎是通向山里的小路。

“我们想去采风，要上山的话可以一起。”云疴一一扫过他们的脸，最后目光停在后面的赵净身上，一手指指后山，“刚好顺路可以送你们去祠堂。”

“可是危险……”

“他都能对付。”何愈打断刘雅洁的顾虑，征求着云疴的回答，“对吧？”

“当然。”

云疴笑得很灿烂，好像盛放的山丹丹，他自信道，

“我带路。”

山里的天气变得快，早晨还是阳光明媚，没到午时，山上却拢上了阴云，淅淅沥沥地落了几点雨，到现在又露了银灰色的光。

一行人走在山道上，广鱼握着根狗尾巴草一边甩一边蹦跶着，云疴时不时偷摸地往何愈发绳处插朵小野花，惹得何愈忍无可忍薅住他作乱的手，三个学生找不着上山的本地人，只能被迫上了这趟贼船，小鸡仔似的哆哆嗦嗦跟在后面。

“云云云……云哥，你知道这路怎么走吗？”周圆圆其实很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但奈何云疴一直表现得胸有成竹的样子，挺能唬人。

“不知道。”云疴依旧轻松，“但这不就一条道……嗯？”

这怎么还带半途分岔的？！

好想迅速扛着老婆逃离这个对路痴不友好的星球。

林深路掩，很难看见经人踩踏成路的痕迹——左边看起来越朝前越荒，路上有倒伏的杂草，抬眼望不到尽头；另一边是一片杉木林，虽然树木高大落叶扎脚，但比起杂草丛生给人的感觉要好上不少。

向左，向右？

“阿姨她也没说啊。”周圆圆顶着熊猫眼欲哭无泪。

“带路的云先生，我们现在走哪条啊？”广鱼特意咬重了“带路的”仨字，嘲笑就差写在脸上，手里的狗尾巴草晃啊晃啊晃，玩出了寻龙尺的味道，大有晃到哪边走哪边的意思。

连何愈也像发现了新大陆的顽童，曾经大部分时间都古井无波的眼底闪烁着一丝类似揶揄的微光。

喂，你那是嘲讽对吧？

祠堂想也不可能修在乱草堆里，极大概率是在树林后面。

云疴无奈道：“当然是走……”

“走右边吧。”一直沉默的赵净突然发声，“左边这条看方向应该也是通向镇子里的。”

“是哦，不对我们还可以再折返嘛。”刘雅洁也附和道。

最后朝右边的杉木林继续向前，白色的光柱穿过密密匝匝的枝叶迎向他们来的方向，山风裹挟着树叶腐烂的气味在林间横冲直撞，阴雨带来的土腥味也漫溢其间。

“你们有没有闻到线香的味道？”云疴遽然停下，四处环视，引得其他人面面相觑，但很快找到了答案——

百米远的松树后面有一座刚到大腿那么高的小石龛，还剩大半截的线香在龛前袅袅地燃着。

光线刺眼，再加上石龛太矮，如果不是靠云疴的鼻子，不知道这有石龛的人还真不一定能看到。

周圆圆道：“这种地方怎么会有神龛？”

“供的谁啊？山神土地还是……我去，这是什么鬼东西啊？！”刘雅洁惊呼。

也不怪她反应大，实在是这神像太奇怪——没有神性，只剩邪性。

即使有三头六臂，正常的神龛里放的至少也是人形神像，而面前这个长得像煮烂了的馄饨一样相貌清奇、独具一格、不知道从哪旮沓里蹦跶出来的野神仙，着实是一言难尽。

云疴从小就跟着老神棍一起生活，见识不可谓不广，饶是如此，也从未见过这么潦草的神像。

“啧啧，长得真磕碜。”广鱼抱手连连摇头，“说混沌吧，不像云雾；说馄饨吧，它还长尾巴。”

云疴笑了：“那你觉得像什么？”

“这沟壑纵横的，像烤脑花。”广鱼点点头，给予肯定的答复。

“除了吃能不能想点别的。”云疴笑斥她，但不得不说她的形容很形象。

“噗。”

“哈哈确实有点像……”

在两人一唱一捧的活跃下，两姑娘也被逗乐了，气氛变得松快起来，但总归没人猜得出这不成形象的“神仙”到底是什么。

“这不该是存在于天地间的东西。”何愈用只有云疴能听见的声音说，“我能感觉到上面有一层熟悉又深重的怨力，它在我的梦里留下了痕迹，或许我在更早以前也遇见过它。”

他得到的回应是云疴的一条胳膊揽住了他，他不解地看去，那人依旧笑着，指尖轻轻敲打在他的肩头，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充满节奏，像极了生桩工地上的拍背安抚。

有的事，顿时好像也不必太过担忧了。

赵净指着某个方向道：“似乎快到头了，继续走吧。”

树木没有原先密集，前路确实亮不少，隐隐能看到宗祠的轮廓。才走了不远，周圆圆却倏地抓住了广鱼的衣摆：“那里是不是……站着个人？！”

一个背影杵在他们将要经过的路旁，视线又被前方的树挡了一下，乍一看到十分惊悚。她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几乎有些神经质地拉着广鱼，手指用力到发白，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广鱼只得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那人不声不响的猛地扎进视野里，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他们站着，刘雅洁也吓得够呛，挽紧了赵净的手。

云疴与何愈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翻出手腕上缠的鱼线似的细丝然后慢慢接近，后者配合他猫一般摸了过去，踩在落叶上却没发出半点声响。

绕过遮挡视线的树杈，云疴看清了那个身影，是活人。他朝何愈摆了摆手，收了细线，但并没有放松警惕，两人还是悄悄地靠过去。等等，似乎……

走到近处，异变陡生！

前面的人动了——提了提裤链。

“……”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息。

也许是下意识地，那人回头随便一看，却见到了距自己一米不到的正努力憋笑、抬着手准备拍肩的云疴和不知道此时该作何表情、最后木着脸后撤步的何愈。

“哎呦我艸！#￥%&*……”背影哥也被吓够呛。

说来也巧，这“背影”居然会是面摊摊主。他先是被吓了一跳，看清来人后吐了口气：“怎么是你们啊，一点声音都没有的……”

顿了几秒后，他突然反应过来：“等一下，你们自己上来的？！”

两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其他人听到声音就跟了过来。

“二表舅……？”周圆圆也没想到。

见到周圆圆，他看起来有些恼火：“你们怎么也上来了？昨天我是怎么说的？出事了谁负责啊？！”

周圆圆低头怯怯道：“早上我们去找二爷爷，但是阿姨说他上祠堂来了，又找不到有空带我们上山的人，所以我们就……”

“而且我们也没遇到什么。”刘雅洁嘟囔。

他二表舅一听，年轻人你们的思想很危险啊！于是一边给他们引路，一边开始了他长达一路的说教。

采风三人自觉地跟在后面。他们刚碰见石龛时，龛前的线香还未燃尽，明显是今天有人新奉的，是谁跑到深山老林里奉的香呢？

云疴瞧着老实男人喋喋不休的背影，若有所思。

训着训着，宗祠很快就到了，从外面看像是重新翻新过，白墙黛瓦黑漆门，金脊乌兽彩檐枋，很是大气，一块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牌匾高高挂着，上题“孟氏宗祠”四字，刚劲有力。

“你们稍等，我先带他们进去找老爷子。”摊主推开大门，让学生三人进去，随后避瘟神似的关上了门，“当”一声上了栓，“哒哒哒”带人远去。

“……”

“在静门待了这么久，我知道你们的祠堂外人不能乱进。”广鱼把甩折了的狗尾巴草扔的远远的，“但这当面栓门的还是第一次见。”

“你没看见里面的东西？”云疴指了指门缝。

广鱼凑上去看：“正厅、牌位、烛火，能有什么？”

走进宗祠的四人不知去了哪，祠堂正厅正对着祠堂大门，离门口有段距离，厅内的光线稍暗，点着长明烛灯，神橱上供着牌位。

祠堂分总祠、支祠、家祠，眼前的宗祠是一族总祠，从开基始祖供起，神位在神橱最高一排居中，后世按左昭右穆排列，排排下放。

牌位分作两种，一种是临时用于超荐的“祭荐位”，一种是受后人世代供奉的“神主位”，但不管哪种从制作到书写都很严谨，至少牌位正面是一定要有亡者名讳的。

何愈道：“有几个空位。”

“哎，真的。”广鱼看到了，“这是被拿走了？”

“你这么说也没错。”云疴示意她往神橱左边看，那里还有一个稍小的神橱，被烛灯的光压在了阴影里，“牌位刻字里面填了金粉，会在光下闪，但那边的灵牌都没有名字，单凭神橱露出来的部分就能数出二十九尊。”

“嘶……”广鱼倒吸一口凉气，然后无语道，“不懂。”

“我也不清楚。”云疴摊手，“但一定是想遮遮掩掩又不得不供起来的家伙，说不定就和这次的活沾点关系呢。”

“你想干什么？”广鱼警惕地看着他。

“找机会进去探探，然后……”云疴讲得和逛菜市场一样简单，

“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