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午后到夜里,她默默陪着他饮酒,他喝得大醉,才抓着她的手不停怨她,“你可真心狠,你知不知道,朕恨不能将你千刀万剐!”
奴兮把将他扶到床榻上,为他脱去衣袍,看着他略显沧桑衰老的眉眼,这已然不是在草原时那张豪气风发率性而为的脸,以至于熟睡时都是眉头紧皱灼灼不安的姿态。
她不敢想象这些年他如何一步步坐稳皇位,思及此处便默默地落起泪来。她竟是在怜悯他,同情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
空荡荡的寝殿里只留了一盏宫灯,宫女乌茱轻声轻脚地走进来,低声请求:“能否请姐姐代为值夜?奴婢……有些害怕······”
奴兮拉着她悄声走到外殿,“我也正有此意。”
“多谢姐姐!多谢姐姐!”乌茱松了口气,连连道:“太好了!”
“你可否……陪我说说话……”奴兮回望了内殿一眼,抬头看向她,“我初来这里,其实什么都不太懂。”
乌茱点头,在奴兮身边坐下,试探着问:“姐姐与陛下是旧相识?”
奴兮点头,“七年前,陛下与我在神庙举行过婚仪。”
“那姐姐岂不是……”乌茱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望着她,“难怪陛下没有伤害姐姐……”
奴兮苦笑,“我不过是个卑贱的女奴,十七岁时,他肯对着日神月神起誓,左右不过是怜悯我罢了。众人皆知的玩笑,当不得真。”
“七年前,岂非是陛下登基那年?”
“是。”奴兮摩挲着腕间的珠串,“他从前待人温厚,不是如今这般模样。”
“陛下近两年常有疾病,听信巫女花言巧语,吃了那些奇怪方药,才越发情绪古怪……”
“陛下如此行事,定然树敌颇多吧。众人表面臣服他,心里却怕他恨他。”话音未落,就听到内殿响起耶律述律的叫喊声,她连忙走进去,守夜的侍卫也闻声前来。
见耶律述律依旧在熟睡中,便知那是梦话,方才松了口气,等她再出去,乌茱已经离开了。
奴兮回到床榻前,将床边的纱幔半拉上,抓住耶律述律粗糙的手掌,心里升腾起无限的情绪,折腾了一天,她累极了,很快迷迷糊糊睡去。
天蒙蒙亮,耶律述律酒醒。
他睁开眼,看着趴在床榻边睡得香甜的姑娘,一瞬间鼻子发酸,他伸出手来,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小心翼翼地靠近她,想摸摸她的脸颊,悬在空中的手又缩了回来。
他就那么默默看着她,直至天明。
奴兮醒来的时候已然日近晌午,耶律述律换了衣袍,看上去比昨日里精神些,奴兮慌忙从床榻边缘坐起来,抓起半滑落的披风,脖颈和后背因趴了一夜格外僵硬酸痛,右臂发麻,左手臂伤口处隐隐作痛。
“我饿了。”她揉着眼睛走到他跟前,整理着略显凌乱的发髻,仿佛久居此处一般,并不与他客套。
耶律述律向宫人使了眼色,成排的宫女端着衣服和珠宝来,乌茱说:“这些都是陛下为姐姐准备的,请姐姐挑选。”
奴兮转过身来,“我要你帮我挑。”
耶律述律脸上有些不耐烦,但见她满眼期待,倒颇为耐心地替她挑起衣裙首饰来。
她换好了衣装,锦衣珠玉,脂粉半施,入眼是他喜欢她穿的紫色,他曾说她穿紫色最好看。
“好看吗?”
耶律述律似乎有意躲闪她,敷衍地点点头。
“哪里好看?”她眨着眼睛看着他。
耶律述律撞上她探寻的目光,一把揽住她的腰,低声责怪,“大庭广众的,好不害臊。”
“我又不是南人女子,为何要害臊?”她仰着头瞧着他,不安分地伸手抓他的胡子,贪恋地看着这张令她思念了七年的脸。
“七年不见,你倒学会撒娇了?”耶律述律有些不自在地轻轻碰到她的脸颊,像是感叹,“你长大了也长高了,同从前不一样了。”
“我以为你会问,我是谁派来的呢。”奴兮垂下头来,“他们都说你多疑,可见所言非真。”
“谁说的?”耶律述律脸色一沉。
“我猜的。”她随即变了话。
耶律述律冷哼一声,放开她,“怎么,你也以为朕是昏君?”
“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她皱起眉,“你是昏君也好,明君也罢,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知道你是耶律述律,这便够了。”
“这也是梨古临死前教你的?令色媚主,巧言欺君。”耶律述律瞬间没了伪装,仿佛被生生剥开了层层掩埋的心事。
这些年他肆意而为,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不再介怀任何往事,甚至从未奢求过有一天她会来上京。
这原也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只对你这样,不是对大辽皇帝……是对你……”
耶律述律没有接话,拉起她的手坐到案桌前,是鹿肉。
七年之久,他还记得的。
“还记得你的话吗?怨恨比爱慕更为长久。”耶律述律盯着她盈盈如水的眼眸,喃喃道:“这几年来,朕每次看见鹿,就会想起你爱吃炙鹿肉,故而朕后来从不食鹿肉。”
她沉默着夹了一块给他。
他却没有要尝的意思。
果然是怨恨更长久。
她埋头吃着,味同嚼蜡。
他盯着她,渴求从她身上找出合乎情理的解释,可是终究无济于事,反而徒添了更多不满与怨气。他捏了捏额头,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走出宫门。
奴兮嚼着鹿肉,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她不知是这爱慕太轻描淡写一击即碎,还是因一时冲动上京的莫名愧疚。
若要她重新选择,她仍不会在梨古在世之时选择耶律述律。
按照近来风行的佛学说法,她与耶律述律这七年叫有缘无分,因果而已,如何都强求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