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嚷嚷什么呢,年轻人就是急躁。xiashucom”刘老头出来打圆场,对吕老太太道,“你这三个儿子都是能干人,是个有福的。大河那孩子,年初还给我家打了个柜子,做得是厚重精细,现在还在屋里摆着呐。可惜这好孩子命苦,早早去了,唉。”
吕老太太配合地擦了擦眼泪,哭了两声“我苦命的大河啊”,但是坚持不松口,就是不给二房分地。
王发财道:“这分了家,也是亲人,田地这事儿先不着急,先说说老太太养老的事儿吧。嫂子你是想住在哪个儿子跟前?”
“当然是跟我大儿子住。” 吕老太太道,“自从没了老头子,我家大山就是顶梁柱,里里外外全靠他撑着。”
顾大山红着脸摆手,周氏与有荣焉,得意洋洋地扫了王婉贞一眼。
吕老太太又说起家当和田地,绕来绕去就一个意思,家里比较穷,不能给二房分什么东西。自己屋里的东西带走就行,想从公中分银子分田地,那是门都没有。
顾玉成心道不好,看这阵势,吕老太太和大房是达成了协议。要真这么分了家,他们一家三口就得吃不上饭。刘老头作为里正,处事还公道,打着亲情牌回忆顾大河的好处,可惜勾不动老太太的慈母心肠。
王发财这个人就比较微妙了,一会儿说老太太不容易,一会儿说大房不容易,说着说着就夸起了顾明祖,直夸顾大山和周氏教育得好。
脑子里灵光一闪,顾玉成忽然明白过来,一颗心也跟着沉了沉。
顾明祖考中秀才,虽然没有官身俸银,却有一样特权,可以不服徭役不纳田赋。许多童生考中秀才后,就会把亲戚族人的田地挂在自己名下,然后收取一定好处,互惠互利。
挂田虽有好处可收,却不被朝廷允许,算是灰色地带。顾明祖这个人颇有野心,刚考中时就放话说不能挂田,这样做虽然得罪人,但他是溪口村第一个秀才,以后要是考中进士做了官,全村都能得益,是以也没人很不满。
可是现在看来,顾明祖应该是暗地里有选择地挂了一部分田。
至少平日来往不怎么热切的村长,就挂了田。
要不是此刻情景,顾玉成简直要为顾明祖的远见鼓掌。
听村长又夸了几句,要把这分家的事情定下来,顾玉成沉吟片刻,道:“奶奶既然这样说,我也没什么别的要求,只要求立上字据,清清楚楚写明白,每一家都得了什么东西,一式四份,各家都保留好。”
二房明显是分不了什么家产了,强行争夺也没有用,干脆就留个清晰的字据,省得以后麻烦。
虽然注定要吃亏,但他不想吃哑巴亏。
这招高啊。
刘老头眼里精光一闪,不着痕迹地打量顾玉成,在心里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这字据看似简单,实则掐住了吕老太太的命门。顾家十亩地,她就是自己留两亩,还有八亩。大房三房一家四亩,一点不给二房,说到哪里都不占理。
便是人家不能种,还不能卖吗?
而且看老太婆这嘴脸,分明是想把二房赶出去,然后和大房三房还住在一块儿。可是现在要求立字据,就得掰扯清楚,大房占多少,三房占多少。一旦要掰扯清楚,吕老太太自己藏起来的银钱就瞒不住。
顾大富眼珠子滴溜溜转,还在想怎么整,周氏就先说话了:“二郎这主意好,一次分清,也免得以后麻烦。”
吕老太太跟她允诺了,只要大房三房不分开,就让大山当家,以后田地出息和银钱都归大房,可是这“以后”是什么时候?就看老太婆这身子骨,她恐怕得熬到名祖的儿子娶妻。
而且这家里,现在就只有大山能干活了。吕老太太自不必提,周氏成亲快二十年,太清楚顾大富是个什么德性了,那是只有出的没有进的。以后顾大富再生孩子,不得让他们大房养着?
就该趁机会分清楚了!
她愿意养婆婆,可不愿意养小叔子和小叔子一家!
周氏说完,吕老太太就黑了脸,心中暗骂这儿媳妇贪心不足。
“就这么点家当,三两句说说就分了,立什么字据?”吕老太太含糊道,又对顾大山使眼色。
然而顾大山向来没什么主意,又和周氏一起过了快二十年,深知自己婆娘虽然各种不好,但对他和儿子不赖,这会儿接收到吕老太太的信号也没说话,嘿嘿讪笑。
吕老太太坚持直接分家不立字据,周氏要求分清楚以后也好赡养老人,顾玉成则说我们二房分得少,就这么点要求,您要还不答应咱就多请几个人来评评理。
吕老太太和大儿媳妇的短暂结盟土崩瓦解,三方各执一词,谁也不肯相让。
见此情景,刘老头和王发财出去商量了下,然后就将吕老太太和顾大山是周氏先后叫到院子里,分别低语一番,最后叫了顾玉成,问他现在什么打算。
顾玉成对二人行了一礼,再抬头已经红了眼圈,哽咽道:“有劳两位伯伯了,我人小言轻,本不该跟奶奶争执,可是上有寡母,下有幼妹,实在没有办法了!”
“我父亲在世的时候,每天勤勤恳恳劳作,我娘不是做家事,就是绣花去卖,每年也得一二两银子交给奶奶。可是现在……”
顾玉成用力抹了把脸,眼泪滚滚而下,他再也说不下去,只是站着默默垂泪,越发显得孤苦无依。
刘老头拍了拍顾玉成瘦弱的肩膀,让他先回屋,然后对王发财道:“都说莫欺少年穷,今天这事儿,看来还得咱们费力啊。”
多年合作,王发财一听就知道他什么意思,犹豫片刻,也点了头。
前几天还是志气高昂的油锅二郎,今天就哭得不行,到底还是个半大小子啊。
二人拿定主意,又返回屋里调停,终于取得了折中的法子,将这家当分了个清楚——
吕老太太既然说了银钱不多,也不愿意拿出来,那就没有强逼的,只好作罢。余下的,田地是大房四亩半,三房四亩半,吕老太太自己占一亩,平常让大房种。
顾家院子也跟着分了,堂屋和原来大房的屋子都归大房,原来二房的屋子则归三房,两个小耳房,一家一个,唯一的一头牛,两家一起养着。
二房不要地了,就由大房和三房把两亩地地的银子给顾玉成,一共八两。吕老太太本来不想出钱,被刘老头给劝住了,“这可是要立字据留证据的,你这么对大河留下的孤儿寡母,以后能在溪口村抬起头吗?”
她又想让大房出钱,被周氏一句“小叔咋样不知道,我们大房挣的钱可都交给娘了”给堵了回来,不情不愿地拿了银子。
顶着村长和里正的目光,又抓了两贯钱添进去,权做贴补。
至于字据,因为吕老太太强烈反对,就只写了一份,由她自己收好。
二房的住处也有了安排,去年冬天溪口村死了一个老鳏夫,留下一栋带小院子的茅草屋,本来是要归在村里的,现在可以给二房住一年。
租金嘛,就由顾大富出。
顾大富虽有点私房,还是向亲娘求助,吕老太太于是又出了半贯钱,肉疼得脸都皱成一团。
王发财和刘老头收了租金,又在顾家吃了一顿好饭好菜,下午就帮着把一应手续办好了。
这里没有户口本,但有个类似的户口簿,顾玉成领了一页,将自己的手印按上去,又交给村长收起来。
从此之后,他就从顾家二郎,变成独立门户的顾玉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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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家院子里,周氏和顾大富还在热闹争吵的时候,顾玉成已经带着王婉贞和小黑丫头搬到了村东头的茅草屋,又借了推车,将粮食推过来。
粮食这东西藏不住,一眼就能看出有多少,吕老太太也就没做文章,平均分了三份。
顾玉成将一石小米和三石黄豆都堆到茅屋的一角,长长松了口气。
一石米就是十斗,差不多一百三十斤。本来应该分的是两百多斤米,顾玉成拿出一部分换成了黄豆。黄豆不值钱,又好养活,很多人种了喂牲口,顾家也种了一亩,都被顾玉成换来了。
大约是农耕民族的血脉里就喜欢囤积粮食,顾玉成看着这几口袋粮,心里觉得颇为踏实。
这茅草屋面积不大,好在是曾经住过人的,一应构造齐全,院子里有井,还有个炉灶,能直接煮饭。
那个小炉子被吕老太太眼疾手快地拿走,又藏进堂屋,顾玉成就没去要,只是和王婉贞一起,将屋子里每一个针头线脑都搬得干干净净。
“这房顶有点漏风,以后肯定会漏雨,还是得找人修修。”王婉贞查看一番,又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交给顾玉成,“这是家里的钱,以后就你拿着吧。”
二郎,不,现在应该叫玉成了,是个有主意的孩子,要不是他坚持,二房连一两银子都要不出来。
本朝一两银子是一千二百文铜钱,一贯钱则是七百文,他们家现在有八两银子和两贯铜钱,看起来分量不少,实则并不禁花。
顾玉成取了半贯钱,将剩下交给王婉贞:“娘你收着吧,我明天就是县城找差事,咱们肯定会越过越好的。”
王婉贞眼睛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玉成是多好的孩子啊,老天怎么这么不开眼?
顾玉成坚持让她管钱,王婉贞也就没有推辞,小心将钱分成三份,藏在床铺下和墙洞里,又打了水四处清洗擦拭。
王婉贞心里其实有点避讳,但现在这境况已经算不错了,不好再说出来让儿子烦心,只好多打扫几遍屋子,同时在心里默默念佛。
小黑丫头还不到知愁的年纪,很快就恢复了活力,在屋里爬来爬去,像一只巡视领地的小猴子。
顾玉成一边看着妹妹,一边拿出边缘豁了个口子的木桶,捧了几捧黄豆泡进去。
分家后的第一天,就在一家三口的忙碌中,悄悄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