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萃殿内, 琼林宴气氛正佳。zhongqiuzuowen
宝华天子及左右丞相,并翰林院几位大学士,先后说了番勉励劝诫的场面话,最后由主考高象恭贺三百多位进士成为天子门生,众人举杯谢恩, 方正式开宴。
状元、榜眼和探花是殿试三鼎甲,桌案位置也相应靠前,时时被几位朝臣的目光扫过。好在为了防止新进士御前失仪,琼林宴没有以诗佐酒的习惯,典雅韶乐过后,就到了品尝宫中美食的休闲时光。
顾玉成放下心来, 专注吃饭, 偶尔与身旁的钟纶和江星渔聊两句,好让自己显得合群些。
他蒙天子青眼被取中探花, 今天更得以直视天颜, 忍不住就有些失望。
在他想象中,宝华天子虽年过六十, 但毕竟是一国之君, 衣食住行无不精细, 还有最顶尖的御医天天护着, 怎么也得是个精神不错的皇帝形象。哪知抬眼望去,就见这位天子老态龙钟,眼下青黑,说话都透着气虚无力。
毫不夸张地说, 吕老太太一个乡下老婆婆到了这年龄,都得比宝华天子更有精气神儿。
最让他难以置信的是,琼林宴这种恩荣新科进士的宴会,天子还带了三位国师,分别是觉缘大师、了悟大师和张重阳,列坐天子两旁,比左右丞相的距离还近。
顾玉成去年曾见过觉缘大师一面,对其活佛般的长相惊为天人,没想到另外两位也不差。了悟大师年事已高,眉毛纯白眼神清澈,脸上皱纹稀少,要不是早早剃去三千烦恼丝,与时人推崇的“鹤发童颜”几无区别。
张重阳则是茅山道士一派,天生双瞳异色,一黑一灰,据说开眼后能见鬼怪神妖。他穿着道袍坐在天子身边,因身材高大魁梧,气势凛然,宛如钟馗降世,令人不敢逼视。
在这三位极具高人气度的国师衬托下,宝华天子越发显得老迈,唯有一身明黄勉强撑起威严。
皇帝真不是个容易职业……顾玉成暗自感叹,面上笑意盈盈,慢条斯理地吃东西。
他发现江星渔好像对他有点意见,说着说着就想让他作诗,这种场合不好争论推脱,干脆占住嘴不说话,但凡开口就是夸奖御厨手艺。
江星渔:“……”
琼林宴上怎么还有人光知道吃啊?庸俗!
顾玉成不知自己已被同年打上“庸俗”标签,正小心夹起一块鸡髓笋。这道菜看似不起眼,跟炒鸡块儿似的,但吃起来又咸又鲜,非常美味,真不知是如何巧手烹制的。
他自以为低调吃菜,并不起眼,殊不知这琼林宴上半数朝臣都在看他,只不过有人是明着打量,有人则暗里瞟一眼又一眼。
年少英俊,才高八斗,又家中贫寒,并无娇妻美妾,这是多好的女婿人选啊!
他们谁家中没几个女儿?就算女儿年龄对不上,还有侄女外甥女啊,必须得抓住才是。
说来还得感谢顾仪收了他做学生,自古同姓不婚,顾家首先就失了这东床快婿。换个异姓老师,哪能放过这般好学生?
几位老大人的目光越发热切,特别是右相,要不是场合不对,简直想立刻将顾玉成收入门下。
搁在往常,顾玉成对这类目光非常敏感,但他跨马游街的时候被满京师人围观,不过是昨天的事儿,今天一时没恢复过来,更想不到婚事上头,只以为是朝臣打量未来同僚,想考察他们表现。
听说有进士在琼林宴上得罪上峰,被放到翰林院坐冷板凳,一坐就是十几年。他也不指望被人一眼相中大力扶持,起码要落个不出错才是。
这般想着,顾玉成越发坐得板正,正要再夹一筷焖鱼,忽听到有内侍高声通传,玄鹤子来献九转金丹。
天子大喜,忙说道:“快快有请。”
他手一动,身旁大太监方宽躬身退下,趋步相迎玄鹤子。
顾玉成抬眼看去,就见这位最后出场的国师身披紫色大氅,缓步而来,姿势说不出的潇洒优雅,虽说容貌不及另三位,仙风道骨的范儿却颇足。
玄鹤子受宠数年,宫中宴会去过无数,并不怎么把琼林宴放在眼中。他一路被引到天子近前,气定神闲地道:“仰赖陛下洪福,贫道终于炼出九转金丹,特献与陛下!”
身后小童将紫檀木盒高高举起,方宽上前接过,打开呈给天子。只见那金丹大如鸡卵,色泽金黄中透着浅紫,隐约还有丹香漂浮。
天子深吸一口气,颔首道:“有劳国师。红云深处,九转金丹,服此丹可得长生否?”
玄鹤子拂尘一甩,道:“此丹可延年益寿,令人七窍通灵。若要长生,则尚缺最后一味仙药。”
不愧是要求上朝祈祷的国师,可真敢吹,什么七窍通灵,七窍生烟还差不多……顾玉成腹诽,心中对宝华天子的失望又添一层。
古往今来多少帝王,都是人老心不老,不甘心放弃滔天权势富贵,一把年纪了开始求仙求长生,最终落个晚节不保。宝华天子更是未雨绸缪,从壮年就开始推崇僧道,怪不得看起来如此老朽衰败,想必是服食丹药的缘故。
这般想着,就听那玄鹤子在天子追问下,矜持地阐述起最后一味仙药,竟是要选一百个跟脚好的小童子,命其服食金丹和露水,三百天后取其血液炮制仙丹,方可助天子成就大道。
顾玉成:“……”
他生性稳重,不爱说笑玩闹,更兼有寡母幼妹要养活,怕担不起顶门立户的重任,便时刻严格要求自己,从不敢松懈。这两年几番下场考试,又千里赴考,渐渐历练出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在外很少表露情绪。
饶是如此,听完玄鹤子这番惊世骇俗的鬼话,还是忍不住沉了脸。
什么食金丹易经洗髓,饮露水不染尘垢,真这么整下去,重金属配寒凉水,几个人能活过三百天?更别提十岁以下的幼童了!
顾玉成沉着脸,脑子飞快转动。玄鹤子这般丧心病狂,显然是有天子支撑的,看那表情,分明是动心了,巴不得马上飞升成仙。
现在跟玄鹤子对上,就是逆天子的意,恐怕难以收场,但放任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罢了,左右相和几位朝臣都在,轮不到他一个小小探花说话,还是静观其变吧,待宴会散了就去寻老师,说不得能出份力。
顾玉成勉强安抚住自己,准备一出宫就去顾家寻主意,然而没等他放下这口郁气,就见紫色的大氅高高扬起,那玄鹤子竟转过脸看向他,高高在上地道:“贫道观探花郎似有高见,不如说来听听?”
顾玉成:“……”
他深吸一口气,长身而起,肃容道:“劳国师垂询。高见不敢当,但顾某博览群书,对僧道之学了解一二,愿为国师解惑。”
什么叫天意,这就是啊。
天意如此,他不能坐视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