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秋意微凉。
陆嘉志告别老秀才,扛着一大包书慢慢地走回去,路上还撞见了虎头。
虎头手里拿着块饴糖,正吮得津津有味,见到陆嘉志,却像活见鬼了似的,脸色一白,连糖都没抓好,手一松。
无声掉落在泥地上,滚得满身泥点子。
自是不能再吃了。
虎头也没有真虎到继续捡来吃。
陆嘉志倒没管他脸色,只狐疑地打量着那块糖。
隐约记得最近几回,跟虎头打照面,他手上都抓着糖。
张家这是发了?
还是说,这小子手脚不干净。
虎头似乎看懂了陆嘉志的眼神,有些恼怒道:“这是我娘给我买的!”
陆嘉志“哦”了声。
先前,他应下了张虎头的“不情之请”,教他认几个字,只虎头这个人,年岁比他大,却是十足的小孩子心性,一看书就晕字,一听讲就犯困,没来两回就死活不愿再来了。
黎婶子骂也骂了,打也打了,都不管用。
虎头那大嗓门,嚎起来小半条村子都能听见,便是黎婶子不嫌丢人,虎头爷爷奶奶和爹也遭不住,反倒狠狠数落了一顿黎氏,说她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都是种地的泥腿子,想什么念书识字,眼睛长到头顶上去了?
也不知道说的是虎头,还是在内涵谁。
村里妇人听得一肚子张家的热闹,也就一块在河边浣衣时会嘀咕几句,打发打发时间,平日里都不稀得说,毕竟谁愿意招惹那一家子?
“那我家去了。”陆嘉志对虎头道。
许是作过两回挂名教书先生的缘故,虎头对他彻底地怕了,但凡照面都乖乖竖着,丝毫不复从前的嚣张。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怕到像撞鬼。
罢了,多想无益,陆嘉志可不想自己小小年纪就愁成老头子。
虎头点点头,旋即又想起什么,有些酸溜溜地问:“陆长生,你家买地了?”
陆嘉志没有否认。
跟张家的鸡飞狗跳一样,这件事也算不得什么秘密,村里早就传开了。
正是晚饭时分,村里家家户户炊烟袅袅,陆家小院也飘着浓浓骨汤香。
吴玉芝炖了大骨萝卜汤,又摊了二十张萝卜酸菜饼。
萝卜切丝,用盐腌一会儿,杀出水分,再从缸里捞出一把酸菜,洗净剁碎,跟爽口的萝卜丝搅拌均匀。
若是寻常村妇,馅料拌到这个程度已经算很有滋味儿,还是花妞有巧思,让她试着打个鸡蛋,将搅散的蛋液拌进馅料,再用面粉调成面糊。这样煎出来的饼子添了三分鲜,吃起来好吃又不腻,全家人都很是爱吃。
天气凉快了,还能留到第二日,父子俩进城饿了吃。
陆嘉志喝着热乎乎的骨头汤,只觉得浑身暖融融的,舒坦极了,鼻尖还萦绕着萝卜酸菜饼的咸酸清香,心里便默默地想,他娘真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亦十分辛苦,再跟他爹置气,也不忘将一切打点妥帖。
—
九月初一,秋高气爽,天蒙蒙亮爷俩就起了床。
这回依旧是借的村长家的大水牛,满满一车的粮食,牛拉起来都费劲儿,故此父子两人谁都没有坐,只跟在牛车旁步行。
东西装点完毕,即将启程。
吴玉芝躲在灶房忙活,不打算出门相送。
毕竟,眼不见心不烦。
“娘,我们走啦。”
但耳边一传来儿子的声音,她忙喊一句:“诶,等等。”
紧接着,两只装满水的葫芦便塞到了陆嘉志怀里。
陆嘉志笑:“还是娘想得周到,我跟爹都忙忘了。”
吴玉芝哼道:“我心疼我儿子,跟你爹有啥关系?”
某爹在一旁摸摸鼻子,大气不敢喘一口。
经过一个夏天的锻炼,陆嘉志如今勉强也能走路到县城,但为了脚底不磨起血泡,只能走一段,歇一段。
如此接近午时,父子二人才来到位于城东松枝巷子的陆家。
南丰县再往南点就是岭南界地,所以即便入了秋,中午还是热意很足,父子俩莫不都走出了一身汗。
陆嘉志打开葫芦盖,小口喝了两口,就要将另一只递给爹,陆大川没接,径直拿过儿子的葫芦,大口闷了。
陆嘉志:好吧。
小叔家是一座三进的宅子,算不得小,在这寸金寸土的繁华城区,足可见家境殷实。
吏的地位不能跟当官的比,但这些吏员多数是当地人出身,且职位一做就是大半辈子,再在家族里挑人传下去,是能世袭的铁饭碗,又是纯纯的地头蛇,人脉关系盘根错节。
是以,这些衙门小吏都不容小觑,无论哪里来的官老爷,无论何种出身,都免不了要倚仗他们,才能把差事顺当地办下去。
也无疑是无数小民盼都盼不来的肥差。
陆小川就是这样发家的。
陆嘉志在外头打量了几眼宅子,青砖、粉墙、黛瓦,院里两株高大的马尾松笔挺地耸立着,添了几分文人肃穆。在他看来这便是大户人家了。
小叔也算是从泥地里走出去,跨越阶级的典范罢。
很快便有一位婆子出来接待他们,似乎是宅子里管事的,姓高,圆脸平眉,一身衣裳虽素净,却看得出来是绸的,九成新。
高婆子热情地跟两人问了好,又摸摸陆嘉志脑袋,笑眯眯地说:“几年不见,哥儿都长这么大了。长大喽,不再是那个缠在老婆子脚跟前,闹着要糖吃的小娃娃喽。”说着还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块松子糖,硬塞给他。
手中那块松子糖,还有高婆子未散的体温,也不知焐在身上多久,触感……有些黏糊。
即使从前的记忆混沌,陆嘉志也敢肯定,自己绝不会是那种会缠着人闹着要吃糖的小孩。
面对着高婆子一脸的笑,陆嘉志只好压下心头那股怪异的感觉,乖巧地道了谢。
说完,高婆子看着那一车喷香的新米,却发起愁来,道:“哎哟,真是不巧,今儿老爷夫人带着少爷姑娘出门去了,那些个仆役男丁跟着,剩下这几个丫头手劲儿细,老婆子也抬不动……”
言下之意,便是陆小川夫妇不在家。
以及,叫他们抬米进仓房。
陆大川心想这有什么难办的,遂笑呵呵地说:“我来就是,这点活儿不费力。”
高婆子这下笑意更深,领着他们来到后门,没让牛车进去,只一指仓房的位置,说:“那就有劳了,老太太那边离不开人,老婆子我得过去看着点。”
自然不能说什么。
高婆子一走,陆大川栓好牛车,就开始扛米袋。
一共八袋米,每袋也有五十斤重,加上仓房有些距离,陆大川搬完便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这时又有穿着绸衣的丫头过来,将父子俩带到后院的小厅里,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他们,老太太最近身子重,经常困乏,眼下正在午憩,让他们坐着等上一会儿。
态度十分客气,让人挑不出错。
可直到那丫头走了很久,空荡荡的小厅里都再没一个人过来,也没有一杯茶水。
陆嘉志倒还好,只是帮着扶了几下,而陆大川扛了这么一阵子米,喝下的水早化成汗流没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坐了快一个时辰,陆大川喉咙干得快冒烟。
如此待客之道,陆嘉志也算开了眼了。看他爹不住地干咽口水,干脆起身:“爹,我去拿水来。”
说罢,陆嘉志头也不回地出去。
—
过了这许久,日头已不剩多少热意。
陆嘉志走至后院,却又见高婆子,正立在门边跟过来送布匹的伙计说着话。他对布料了解不多,但上头几匹绸缎,颜色水亮,一瞧就知是好料子。
接过布料,高婆子笑呵呵地从钱袋子掏出二十个铜板,赏了那伙计,说是夫人赏的。
伙计捧着钱,忙千恩万谢一番。
陆嘉志不由想起过年时候,小婶掏出的那封红包,里头也就二十文。
待高婆子回过身,陆嘉志已经收拾好面上的表情,问道:“高婆婆,奶奶还没醒过来么?”
高婆子“哎哟”一声:“刚醒呢,老婆子这就带你们过去见老太太。”
父子俩来到大堂时,王老太已经穿戴好,坐在太师椅上,半阖眼皮。
说是老太,实际她才不到五十,一头青丝不见明显白发,加上过了几年富贵日子,整个人养得好,几乎看不出曾经农妇的痕迹。
只不过在这个人人寿数不长的时代,这个岁数确不算年轻。
陆嘉志对这位继祖母印象早已模糊,如今得见,也唤不起多少回忆,只道王老太果真病了,秋日算不得冷,可她坐的地方却铺着厚厚的毡毯,身上也穿得很是厚实。
王老太跟陆大川有一句没一句地叙话,陆嘉志则在一旁安静地坐着,王老太问到他,才开口应答,言语简洁,谦逊有礼。
于是王老太眸中渐有讶色,瞥向陆大川,问:“大川,听说你要送长生进学?”
提起这茬,陆大川忍不住有些自豪,回道:“娘,常秀才说这孩子聪慧好学,是个读书的好苗子,我跟玉芝商量过,是要送他去念书。”
王老太上下打量着陆嘉志,赞了一句:“是个机灵的小子。”
陆大川听了,更是欢喜。
然而王老太却没继续这个话题,又问:“听说你还买了地?”
都是一家子,陆大川说话自也不用藏着掖着,便道:“是,买了十亩坡地,不是什么肥田。”
王老太点点头,沉吟一刻,复又开口:“这般花费,家中岂不吃紧?”
陆大川道:“家里刚好攒了几个钱。”
听完,王老太也没什么表示,反而提起:“茉丫头也到说亲事的年纪了罢?可有说得什么好人家了?”说罢,还扫了眼陆嘉志,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叫他出去。
但到底没有。
陆大川愣了愣,道:“尚未,娘说起这个是为何?”
“哦,是这样的,”王老太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总算露了点笑,说道,“小川有位同僚,是个有本事的,平日对小川相帮不少……紧要的是,家境殷实,我想着,茉丫头若能嫁过去,该是不错。”
陆大川不知底细,乍一听,还当是个有为的后生,却听王老太接着道:“就是三十了,前头还死了婆娘,如今想娶房续弦。”
陆大川惊得瞪大了眼,陆嘉志也面色一沉。
三十岁,跟他爹年纪差不多,还是再娶,这老太婆想什么呢?
陆嘉志心里立时窜起一股火,可他身为小辈,到底不好冒然插嘴。
而且,他也想看看爹会作何反应。
陆大川讷讷半晌,才喃喃出声:“花妞那丫头……还小,不急着说亲……”
王老太揉了揉眉心,神色恹恹,显然是又倦了,摆摆手道:“是不着急,那人也要服一年的丧哩,届时茉丫头也该及笄了,年岁正是合适。”
陆大川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眼都像被堵住了。
—
从陆宅出来后。
夕阳西斜,橘红色的秋阳笼罩大地,也覆着牛车上一大一小的两个人。
牛车穿行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慢慢地往杏花村方向走。
父子俩一路沉默无言。
走出了城门口,陆嘉志才想起,他们直到此刻,都还没喝上一口水,遂打开另一只葫芦,顿时有一阵酸甜的淡香扑鼻。
葫芦里装的是晒干的杨梅泡的水,一口下去,酸酸甜甜的杨梅水滑过干涸的咽喉,生津解渴。
这是娘特地为他们准备的。
喝着这个,感觉一天的糟心都得到了治愈。
陆嘉志便将葫芦递给爹。
陆大川神色木木的,一言不发地喝下杨梅水。
暗淡的天光云影打在他满是胡渣的侧脸,少了几分庄稼汉子的刚毅,显得很是颓然。
陆嘉志看着看着,头一回慌乱起来,颤声问:“爹,您不会真的要把大姐嫁了罢?”
陆爹有缺点,但会改变和成长,这件事也很快就会解决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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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待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