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去重担,千润一身轻松,溜溜达达上了街,回到她先前想去而没去成的茶馆。
镜仙说过,在混沌世想要打探消息,茶楼酒肆是最好的去处了。适才她探查过,掩着巷口的酒旗下只是个沽酒处,前面的茶馆倒是颇具规模,上下共两层,寻常人一天的劳作才将将开始,里边却已聚集了不少的闲散人。
还没到说书人出摊的时间,闲散人的一个好处就是可充半个说书先生用。千润上得二楼,叫了瓜子茶水,找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前方就是一桌打牌的泼皮,刚结束了对局,正吆五喝六地算账,还在大胆议论国王——确切来说,议论他新纳的邻国美人。
邻国苍梧国地处汤虞国南部,两国以虞山为分界线;虞山的阳面叫做“梧山”,美人便是梧山圣女,神异大着哩,赤豹文狸、夷车桂旗自不必说,据闻出生时还招来了凤鸟彩霞,“和咱们太子殿下一样,可惜是个女流之辈,不堪继承大统哈哈哈”。她的好处是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繁花盛开、有美玉破石、有仙兽朝觐、有人杰出世,一日正在山上打坐,偶见汤虞国方向金光迸射,心有所动,这才从传说走到了尘世中;本是为迎接太子而来,却和忠厚老实的国王看对了眼,终成一段佳话。
“——想也知道是吹牛皮,不然苍梧国国王干嘛不自己留着!”
还不是苍梧国被魔族借道借怕了,见北边的汤虞国有结界守护,在战火中安然无恙,也想借借“咱们的光”呗。以泼皮为代表的老百姓肯定是不愿意的,但有人考虑到梧山圣女最起码美若天仙,这笔买卖不算亏本;又有人反驳道,那也只有国王一人享用,跟我们有甚关系?还有人问,嗤,美若天仙,比得过昔日旸羲王后么?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笑纳了梧山圣女,代表国王点了头。想通这点,泼皮们好一阵嗟叹,这时楼下有人招呼他们,千润往窗外一看,是个身着锦衣的胖子,他指了指身后轿子,泼皮更是叫唤不止,抛下筹码等物,悻悻然出去收租子了。
他们下楼时正好撞上另一波茶客,楼梯狭窄,免不得有几句口角,对面拔了剑,泼皮们才缩着脖子逃走了。千润定睛一看,上来的人和今日的宁寰作一副打扮,也是几根又紫又白的春笋。
无量峰这是……闲得没事,跑到汤虞国西市开门派聚会?
只见春笋们在稍远处坐下,每个人都面色不虞,几乎到了凶神恶煞的地步,剑匣、长鞭、净瓶、灵珠等兵器法器随意丢在桌上,小二本想过来收拾泼皮留下的残局,见状,抱着鸡毛掸子战战兢兢走远了。
千润隐隐觉得,这帮人和宁寰今天特换上这层笋壳大有关系,端着瓜子,偷偷摸摸换到他们背后那桌坐下了。
这桌本来坐着个姑娘,看着年纪不大,穿着灰布袍、五色拼布褡裢,卖空的花篮就放在脚边,正执一只沾了茶水的竹筷,照着本小儿启蒙用的千字文,在一片毛毡上一笔一笔仔细摹着。千润朝她龇牙笑笑,表明不会打搅她用功,她却一点不领情,噘起嘴,十分宝贝地捂着她的“文房四宝”挪到对面去了。
千润正奇怪汤虞国民风是否奔放到了足以取象的地步,未到晌午便把余香悠长的桂花枝买空了,从这卖花姑娘背后,无量峰弟子们忽然大声吵嚷起来,比方才离开的那群泼皮更是肆无忌惮。
喧哗了一刻,有个瘦如纸片的弟子好言劝道:
“不成,不成,姓霍的死得不明不白,这事大有蹊跷,依我看,还是换了衣服小心行事,往后再徐徐图之……”
一旁豹头环眼的弟子打断他:“放屁!宁宵已经被关押了,还是长老会做的决断,宗主都救不了他,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查到咱们头上来,这都火烧眉毛了,还怎么徐徐图之?”
“你真相信是宁宵动的手?他跟姓霍的两个无冤无仇,总有一日能查清楚——”
“还说长老!我师傅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他都承认那封信是他醉后戏笔了,俸禄也罚了,现在跑回去翻案,长老是信你还是信他?”
纸片弟子哽住了。另有一个稍俊俏些、颧骨却崛地而起、破了面相格局的弟子讥笑道:“说了一路,咱们可不是来这儿求公道的,赶紧抓个顶包的回去才是。算来算去,这事也只有放在‘小娘子’身上才说得通——被宗门除了名,一早怀恨在心,返乡路上离了众人视线,伺机杀死昔日仇敌,一箭双雕嫁祸给宗主亲传大弟子,比起醉酒误事,这不是更站得住脚?”
豹头一抚掌:“正是!他师傅死得早,就是被我们抓回去也不会有人替他做主的;长老会也早就看不惯他了,届时再有我们煽煽风、点点火,立时就可以翻案。”
“扁了、扁了、都扁了。”
忽然,卖花姑娘抬起头,冲着千润这么嘀咕了一句。
千润正偷听得疑窦丛生,被她一打断,心里更是烦躁,抬起手小声道:“你先别出声。”
姑娘也不恼,用袖口擦净筷子,插回筷筒中,抚摸着毛毡,用不高不低的音调接着道:“九嶷山扁了,汤虞国扁了,它们中间,也扁了。”
千润面色一变。怪的是,她的话明明和春笋们谈论的事情有关系,却没能引起他们的注意。
越过她的肩头看去,无量峰弟子们商量好了对策,起身欲走,千润连忙跟上去,卖花姑娘却一把拉住了她。
“三界越来越薄了,他们只好……合在一起。”她说,眼睛盯住千润,“不如归去。”
说完,千润只觉天旋地转。回过神来,卖花姑娘不见了,只剩一只圆不隆冬的灰鹦鹉站在窗台上,抖擞抖擞五颜六色的尾羽,扑棱着飞远了。
千润不由得驻足。适才她没闻到妖类的气息,说明这个鹦鹉姑娘很可能跟她来自同一个地方——莫非,她和镜仙的计划被发现了?
不对,话分两头:如果这个计划得到了认可,她会得到有力的帮手,当然这只是最理想的状况,更有可能的是——任务保留下来、她被换掉了;如果计划被否决,以现任天帝的雷霆手段,早派天兵天将下来捉拿她了,轻轻一劝“不如归去”,才不像他的作风。
……
所以还等什么呢,她这边才是真的火烧眉毛了!
追到楼下,那几个无量峰弟子正在结账,千润忙上前搭话:“先别走,我有话要问你们。”
春笋们面面相觑。豹头环眼的最是按捺不住,率先目露凶光——被颧骨冲天的那位一折扇挡了回去。他侧身拦住师兄弟们,“哗”地甩开折扇,勾唇看向千润,眼里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抱歉姑娘,吾已定亲,且苍梧国以肤白澄净为美——不过,若你执意追逐,在下也却之不恭,凡事讲求先来后到,只得委屈你做小了。”
千润诧异地搔搔太阳穴:“什么,你还能定亲?!”
冲天颧骨的笑容就是一僵。
千润的意思是,上山修道不就相当于出家了吗?混沌世的出家人有诸多戒律,第一条就是不能成亲,且不论宁寰这种被除名的弟子——被除名很严重吗?一会回去问问他,但王后都忙着给他物色太子妃了,多少算件好事吧——这些……名字还在册的金刚男儿何其脆弱啊,仿佛沾一下女人就会道心破损、永堕阿鼻地狱似的,这个怪规矩三界各族都知道,怎么独独他能破例?
她没意识到,自己只想满足好奇心,这话落在有心人耳里却带了侮辱之意。先不论冲天颧骨本人,就连掌柜的都露出了绝望的神情,好像在说,“你们要打出去打!”
千润可是秉公执法的仙人,才不会随便跟凡人动手。他们究竟在谋划何事,回忆刚才的谈话,心里便明白个七七八八了:姓霍的、名叫宁宵的,都是在无量峰上欺负宁寰的人;姓霍的那个要么打不过宁寰、要么背后没靠山,总之相对容易杀,于是宁寰下山之后先把他给结果了,又假装成豹头的师傅,派那个宁宵去——现在一想,说辞肯定不是收尸,一来二去,就把命案赖到他头上了。
这些都是宁寰亲口承认的事实,却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没给宁宵的喽啰们留下把柄,甚至让他们自作聪明地当成了冤假错案,为保全自己,正欲安回宁寰头上——说明宁寰在无量峰上形象还挺正面的?也对,受气包不忠厚老实,又怎会沦为受气包?
叫千润来说,这里面的破绽不可谓不大,谁知豹头的师傅稀里糊涂地认下了那封假信,这才算“嫁祸成功”了……不,未必如此。能在大名鼎鼎的仙门立足,又怎会是个货真价实的葫芦僧?约莫也是看不惯那个所谓亲传大弟子的作派,故意给他吃教训呢。
不过这样一想,宁寰在无量峰上过得如此艰难,当初怎么也不去依靠依靠他?难道死了师傅就彻底成光杆司令了,不能再划到别的真人名下去吗?
无论如何,千润早上就想清楚了,这些错综复杂的恩恩怨怨她一概不管,叫陷于因果中的人自个儿收拾去,结果怎样,总不是一个成王败寇,难不成还能讲出真善美的大道理来?
之所以出手拦住这群一心想抓真凶顶包的,全是因为——
既然大家都是来祸害宁寰的,那不如趁机合作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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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