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早日平息这场战祸,天地间须得诞生一位新魔尊。”
为了镜仙这句话,清净天打杂小仙石千润一跟头栽到凡间,如今已在扶桑宫做了三天的打杂丫鬟。
秋意渐浓、日头西斜,整个后院冷清清的,只有池塘里的蟾蜍唱得热闹。
此番行动的目标人物,净纯太子姬宁寰,至今仍未现身。
据镜仙所言,“宁寰”是净纯太子在九嶷山无量峰修行时所用道号,待他回到父母身边,理当恢复乳名“流焱”才是。
字面上看得出,汤虞国国王和王后想尽力替独子补足五行,可在略通卜算的千润看来,即便五行俱全,此名亦非吉字。
——光顾着弥补缺憾,独独忘了水火不容。
如此想来,千润的大名也是一样的道理:虽水土丰茂、润泽元身,却未能给急躁的性子带来一丝丝厚德载物的转机。
就好比此行意图。
仙人降世、赐福人间?想得美。
对不住了姬宁寰,难得下凡一趟,本仙是要赐祸予你的!
……
……真的么?确要如此行事?
满腔的热血一旦冷却,她重新开始思考起了这个决定是否太过草率。
怪只怪她那大铜镜挚友。平日里,她对口出狂言的镜仙总是过于纵容,纵容着纵容着,生出了不恰当的信任,一着不慎,未尝不会上个大当。
想来仙魔双方交战已有十年,单凭她一个刚飞升的低微小仙,如何能够改善局面?
更何况,还是以这种刁钻古怪的方式——
十日前,清净天千药园。
“新任魔尊,须得由我清净天亲自扶持,仙魔通力合作,方能重建三界秩序。”
千润在清净天总不过也是打杂,闻言搁下扫帚,叹息道:“说得倒轻巧。”
“事在人为。石千润,你可知战场上牺牲的从不是发号施令的人?偌大一个清净天,我只有你一个可信赖之人了。”
镜仙所言非虚。在清净天,千药园是个鸟不生蛋的偏僻处,他自己又常年挂于梁上动弹不得,除了千润,能依靠的只有他背后那面大土墙。
千润只当他又在发狂:“说归说,怎么还有我的事儿呐?你的意思是,叫我下凡去——去找你说的这个宁寰?”
几日前,镜仙在大铜脸上给她展示过一张模模糊糊的脸,还信誓旦旦地说:“这就是我选出来的好苗子,待他登上魔尊之位,必能收服浊冥界,叫那群宵小之辈再不敢犯我清天。”
“哦,你是想大变活人,靠我一张嘴就能说服一个混沌世的凡人入魔?未免也太高看我了!”千润望着自己无比清晰的倒影,眉毛都纠在一块儿了。
“当然没这么简单。不过,你也无须多费口舌,此人的命格本就缠着重重因果,你此行的任务,便是去触发他身边潜藏的变数、引导他走上苦难之旅,让他历经艰险后失去一切,最终在恰当的位置上浴火重生。”
“什么?”千润听明白了,差点蹦起来:“这、这不纯害人吗?我才不干!”
照他的说法,这宁寰贵为一国太子,锦衣玉食、前呼后拥就不必说了,肩上必定还担负着一国百姓的殷殷期盼,她这一去,说得不好听,就是仗着仙人身份、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结果,把他从康庄大道上强拉进深渊。
“这哪里是害人,这是把合适的人送到正确的位置上去,怎么不算一种行善积德?”镜仙的语气坦荡又残酷,“现在的他,只是区区一介王储,顶天了,统领一个蕞尔小国数十载,而后了此残生;你这一去,牺牲他前半生的幸福,还他后半生一个天帝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凡人嘛,贪心甚重,这笔买卖稳赚不赔,他又怎会拒绝?你且放心,事成后,他定会悉心供奉你,让你龛中香火永生永世绵延不绝的。”
“……听着怎么跟诅咒似的。”
话虽如此,这个好处对尚无半点供奉的千润来说还是相当有诱惑力的。
镜仙鉴人鉴心,惯会晓之以歪理、动之以滥情,正是他最后的一连串反问,让千润抛下了无用的悲悯之心:
“扪心自问,清净天与浊冥地战火不休,你那非仙非魔的妖族同胞夹在中间,将来还有立足之地吗?众仙尊都巴不得浊冥地寸草不生,除你之外,还有谁会理解这份难处?你不希望三界恢复太平吗?你不认为用自己的力量拯救同族,才是飞升真正的意义所在吗?
千润一听,心想太有道理了!跟她们妖族可不一样,混沌世的凡人本就短寿,死后还能遁入轮回;妖族可是千百年的苦修换得一世清净,死后就魂飞魄散了——镜仙说得对,非她族类,操这闲心作甚?
于是听信了镜仙的鬼话,经过七天六夜,用培植灵药的泥土炼就一具**凡胎,又托鹤使买通建木入口的看守,第八日清晨便启程上路了。
等真的来了扶桑宫,她才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除了退堂鼓越打越急,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扫地抹桌子而已。
昔日同族水深火热,她却在这混沌世中虚度光阴。
千润冲着待焚烧的落叶重重叹气,终于下定决心:要是宁寰今天也不回家,她还不如趁早回了千药园,拿块最粗糙的抹布找镜仙算账去。
————
宁寰其实不想回家。
战火将将平息,母后便迫不及待地修书一封寄往师门,劝他尽快踏上返程。
两日路程说长不长,他倒不担心半路遇到危险。实话说,真被什么绊住了脚步,才正合他的意……
原因却有些难以启齿。
除了催他上路,信上还**裸地提到他“年纪也到了”,为此母后特在宫中备了几个“姿容出挑、温顺听话的”,没说具体是什么,但用膝盖想想也知道——看他早已过了挂果的年纪,授粉大业又被仙魔大战耽搁了许久,母后心里着急呀,只好借用蜂蝶的力量了。
没错,在无量峰上,无人管教的宁寰除了自己琢磨练剑,终日的行程只剩种花养果,那些难以栽培的名贵品种,照书上说的捻诀授粉,还不如搬到野蜂谷里放上几日。
信一读完,他便如烫手般急急烧去。虽是俗家弟子,要是这封信再被好事者张贴出去,那帮难对付的师兄弟还不知道要怎么取笑他。
并非他不能理解父母的苦心,也并非他太过爱惜童男之身。
只不过,他早已看透了这污糟的人世间,什么山花海树、赤日苍穹;钟鸣鼎食、膏粱锦绣;父慈子孝、师正徒行、夫唱妇随……虽说唾手可得,却是满目的荒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苦来哉?
什么都不值得他投入多余的感情。什么都。
有顶尖暗卫保驾护航,这趟旅程安逸得令他感到无聊。
第二天傍晚,下起雨来,宁寰假称不适,在旅店故意耽搁一日,又担心母亲心急伤身,天一亮便叹着气上了路。
翠盖珠缨下,他闲闲抬手,以一柄玉扇挑开珠帘,目送灰色信鸽飞出窗外。一双杏眼微光粼粼,玄色双瞳却深不见底,似有烟波浩渺的冥河浓缩其中;被正午的日光激得微微一眯,又仿若云开雾散、冥河中央奇石露头,使得本来温润如玉的面貌为之一变。
听得玉石相击之声,车夫回头问道:“殿下,前方就是万枝驿了,要去歇歇脚吗?”
阔别已久的家乡景色映入眼帘,宁寰整理一下外袍,把腰间药壶藏至更深处,敛神道:“不必。全速前进,天黑前务必赶到。”
龙驹脚程飞快,黄昏未至,一行人便抵达了扶桑宫正门。
宁寰抬头看向擦拭一新的匾额,吩咐诸随从:“你们先退下。”
暗卫们面面相觑。打头那个正要说些什么,宁寰打断道:“速去回禀父王母后,别让他们等急了,本宫要沐浴更衣,一刻钟后便到。”
暗卫思忖着,殿下莫不是在仙门待了太久,早已不习惯让人服侍了?
真相却并非如此。未待下车,他们的殿下便远远听到前院传来年轻女子的嬉笑声,一时间心口上凉风阵阵。
轰走了暗卫,宁寰深吸一口气,绕到宫墙外,循着蟾蜍的歌声,找准寝殿后院最矮的那堵墙,飞身翻入。
————
……但如果他今天回得来,计划就得灵活调整了,千润心想。
边陲之境汤虞国小国寡民,宫廷人员构成简单,想找出“潜藏的变数”实非易事。
对此,镜仙给出过明确的指引:第一步,先让宁寰失去一切。
那她放把火烧了国库?
……不妥。太子返贫事小,百姓要拿什么过活?
不然当着宁寰的面,勾掉旸羲王后的余下的全部寿数?
也不好,即便她只剩一个月的寿命,此举也当仔细斟酌。镜仙说过,骤然失去至亲的确会让人萎靡一阵子,但混沌世的凡人从一出生便知道死亡不可避免,因而,亲眼见证死亡,并不构成入魔的条件。
唉,入局前未做好万全准备就是这么麻烦。其实吧,她有个最快的方法:一手刀劈晕了宁寰,把他丢进三昧真火里炼上个七七四十九天,等他出来,不死也疯魔了——疯魔也不失为入魔的一条捷径……
正在千润反复推敲之时,不知怎地,前院有些嘈杂起来。
受害人……不,准魔尊这就回来了?
千润头皮一紧,伸长了脖子朝月门外看去——
摸摸自己的脸,又紧张地缩了回来。
原因有些离谱,咱们先把时间拨回三天前。
镜仙看着那具刚炼化的肉身,幽幽道:“这还不够,你得乔装一下。”
“为什么?”
“万一混沌世中有人见过你的塑像,认出了你,你这仙人身份岂不是藏不住了?”
一个连正经庙宇都没有的无名小仙,哪来的塑像哟?怕不是连张年画都没有!
可当时千润累了,又为即将去做一件无人理解的坏事而心虚不已,没能想到这一点上来,便听从了镜仙的提议,由着他加深了肤色。
却没想到他下手这么重,近乎适得其反,她就是想藏,也很难不被注意到。
所以,当宁寰第一眼见到千润的脸时,仅用四个字来形容他的表情,那便是——
如遭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