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亓猛地关上窗,脸色惨白和外面那东西差不多,木着脸说:“他来了。”
晏疏:“你认识外面的东西?”
“邹家大公子,一个怪物。”
借着月色,那东西的影子映在窗户上,随着萧亓的动作转着身子,隔着不透明的窗,它能精准判断萧亓的方位。
但凡换个胆子小的,见着这一幕早就吓得喊娘了,反观萧亓,明明还是个少年,除了脸色略有些难看以外并无反应。
晏疏心中不免给萧亓抬了几分——本以为只是个没长大还很臭屁的少年,插科打诨逗着玩也就罢了,没想到是有个胆识的。
空气中的甜臭味愈发浓郁,晏疏想起白天店小二说过的话——秽岈早就绝了,百年来无人再遇。
百年无人遇,他这刚醒就遇到了,何其有缘。
晏疏没有看元纪年书,不知道其中对秽岈是如何描写,单听那说书先生所讲,大抵只知其形而不知所以然,就算真见着也是当一般怪物处置了。
外面那东西或许还披着邹家公子的皮,内里早就不知道换成什么东西,这就是秽岈的一个能力——偷天换日。
守在柴房外的家仆不知道什么时候撤个干净,空荡荡的院子里只余邹家大公子一人。
晏疏问:“你前几次被抓都是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走的?”
“不是……”
萧亓的话刚说了一半,一声巨响轰然响起,柴房破旧的门四分五裂地倒在了地上,邹大公子不知何时到了门口,流转于眼眶的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滴,猩红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萧亓。
晏疏啧啧两声:“都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今儿算是见着真的了,你说你一个小孩儿,怎么把人得罪成这样?”
空口白牙颠倒黑白,萧亓很想抓一把稻草塞到晏疏嘴里,但邹大公子的目光太过专注,他不敢乱动,生怕多余的动作招惹着对方。
狭小的柴房躲没处躲,瓮中捉鳖大抵就是如此。
晏疏的指尖又缠上了光,一只透着蓝光的蝴蝶停留在食指上,翅膀轻轻扇动,腾空而起,消失在黑暗里。
偌大的邹宅外悄无声息地升起一道无人能瞧见的屏障,将整个宅邸笼罩在其中,此谓阵。
夜晚巡街的打更人打着哈欠从门前路过时,隐约感觉自己撞上了什么东西,回头时又什么都没瞧见。
他浑身一哆嗦,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事不能过心,多了这活计就没法干了,最后敲着棒子吆喝了一声赶紧走了。
邹宅最为偏远的小柴房里,丁零咣啷一阵声响,晏疏拎着萧亓的衣领左躲右闪,最后落到了小院子里。
空旷的门框框住草垛上蠕动着一个身影,四肢摆得奇怪,嘴里似乎在撕咬着什么,发出隐忍难耐的低吼声。
晏疏拍拍胸脯,一副受了很大惊吓的样子说:“这大少爷本身模样不差,遭逢此劫难竟如此这般……嘶……丑得眼睛疼。”
晏疏的声音平缓和煦,一袭月白色的袍子纤尘不染,自天而降恍若神祇。若是换个场景,保不齐就能被当成神仙供起来,只可惜他这张嘴。
萧亓吔了一眼,不咸不淡地说:“放我下来。”一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料粗糙的衣服,又突然噤了声。
他现在的模样比邹大公子好点,脸上只沾了点灰,不至于像邹大公子那样血污混杂花花绿绿十分精彩。
应该……不至于丑到眼睛疼吧。萧亓偷偷摸摸用袖子在脸上蹭了两下。
眼看着倒在柴堆里的邹大少爷晃晃荡荡地站了起来,一双眼睛再次落到萧亓身上——萧亓似乎对秽岈有莫名的吸引力。
晏疏看了眼手里的少年,食指一颤,淡淡的蓝色丝丝缕缕地没进萧亓的发丝间。那缕蓝色悄无声息地在萧亓身上游走了一圈,最后又原封不动地回到晏疏的手指上,无任何变化。
晏疏眉心一动,蓝色重新湮没在萧亓的头发里。
邹家一定是知道萧亓身上有某种特质才会选中了他,缘由为何晏疏没能探出来,元灵在萧亓身上行了一周,没有探出任何异样——普普通通资质平庸的一个少年,身上没有一点修炼的气息,这倒是让晏疏有些意外——他以为萧亓故意到茶楼现身,又到街上偶遇,拖着他至此应当有些目的,这种人要么修行出众,要么有灵器傍身,却是一片空荡,什么都没有。
晏疏将萧亓放在地上,自己踏前一步。
若当真是个普通人,那便不应该卷在这件事情里,晏疏虽没了担子,刻在骨子里的责任让他不能不管。
晏疏:“等会儿你先走,出了门找个地方先躲着,等天亮城门开了往东行,沿路能见着修行之人再好不过,直接将这边的情况如实告知,若是见不着,就找个最近的仙山,报给仙门,让他们来处理。”晏疏怕萧亓不重视,沉声郑重道:“事态紧急,切勿耽搁。”
让萧亓去做这件事其实是下下策,且不说晏疏这才第一次和萧亓见面,不知根底,就交付人家做如此重要的事情,靠不靠谱先不提。
萧亓只是个普通人,这点晏疏已经探查过,体质根骨平庸与修行无缘,若非邹家,萧亓这样的普通人这辈子都不会与仙门有交集。
如今少年心性未定,见着可施术救济苍生的同龄人,心中难免生出不该有的念想,由此可能会影响他本该平凡的一生,这便是不该有的因果,而晏疏现在就在造就这个因果。
可是晏疏别无选择。
晏疏醒得太蹊跷了,百年前的大战里,他实打实地死在了战场上,死在天门关闭之前,甚至都没来得及看见重复晴明的天空是什么样子。
秽岈现世绝非善事,晏疏不知道这跟他复活有多大关系,两件事同时出现过于凑巧,他自己醒来时间尚短,尚且没闹明白其中缘由,贸然前去仙门,解释都解释不通,保不齐被当成怪物劈了,届时这边的秽岈足够吃完一整个城镇的人。
晏疏手背上不知何时停了一只蝴蝶,半透明的翅膀上纵横交错着复杂的纹路,漂亮至极。
蝴蝶翩翩而起,划着弧度飞向重新站起来的邹大公子。
一个极美的小生命迫不及待地扑向丑陋的怪物,萧亓没忍住伸手去抓,却在刚迈出一步时被晏疏拉了回来,另外一只蝴蝶不知何时飘荡在眼前,落在萧亓的肩膀上。
“若是仙门不理,也不必强求,将此蝶搁置在山门门口即可,路上注意安全。”晏疏的话便是已经下了结论,不容置疑。
说完他将萧亓向后一推,纤细的手指平时看起来柔柔弱弱不禁一碰,此时却好像蓄满了力道。
此时邹大公子已经走到了门口,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停在了那里,自己抓着头发,一副很是难受的样子。
萧亓问:“你要做什么。”
晏疏:“不做什么,你看邹公子的样子,双眼忽而浑浊忽而有神,大抵没有完全失志,不过被彻底吞噬也是时间早晚而已。我暂时把他控制在这里,你且先放心地去。”
并不是晏疏清理不掉这只秽岈,秽岈已附着在邹大公子身上,秽岈若死,邹大公子会跟着一命呜呼,留于世的便只有邹大公子的尸身,届时即便仙门前来,也看不出其中关窍,无从解释。
秽岈现世绝不是好征兆,仙门需知晓。
“吼!”说话间,徘徊于门口的邹大公子突然低吼一声,眼底迷茫散去,血红的眼珠子死死盯着萧亓,像久饿之鬼乍然见到食物。
先前飞至邹大公子身前的蝴蝶突地一闪,阵成,邹大公子砰的一声撞在其上,但他好像无知无觉,一下不行再次用力撞上,砰砰声一声高一过声,鲜血四溅,血肉和布料掺和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晏疏皱着眉:“你跟这玩意到底有多大的仇。”
话自然没人接茬,手腕却倏地一紧,晏疏低头就见一只不大的手掌正攥着他,而后用力一拉,萧亓说:“一起走,快!”
说罢,拉着晏疏往门口去。
消瘦的身子力气倒不小,成年人的手腕上一只半大的手,稚嫩的后背突然看起来十分靠谱,似乎仅靠着这一副身板也要给晏疏撑起一个安全港,晏疏一时失神竟忘了挣脱,由得萧亓拉着走。
眼看着两人越走越远,身后声响突然变得狂躁,邹大公子嘶吼着用力猛冲,那屏障颤颤巍巍了两下,似乎不堪重负很快就要碎裂在这场暴虐里。
忽而,一只花纹更为繁复的蝴蝶悄无声息地出现,扇着翅膀入了阵中,一道道涟漪自蝴蝶触碰之处散开,待一切沉寂时,蝴蝶消失不见,原本颤颤巍巍的屏障成了一道难以撼动的透明的墙。
出邹宅的这一路过于安静,偌大的宅邸静悄悄的,荒了般一个人都没有,但亭台水榭却又分外精致,导致好好的院子看起来阴森森。
临出门前晏疏倏地笑出声,搭在手腕上的手指在听见笑声时有片刻的松弛,却又很快扣紧,之后少年的背影看起来怒气冲冲。
脾气还真大。
晏疏弯着眼笑意更深。
出了门,萧亓将晏疏甩到眼前,说:“你走。”
晏疏不知道萧亓怎么了,以为是方才那一幕吓得他腿软走不动,伸手想要摸摸他的脑袋,却在手掌落下的前一刻被打了回来。
打得不重,正好能表达他心情不好。
晏疏也不是自讨没趣的人,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被拂掉的手,而后背在身后,仰头看着见不着星星的天,轻笑一声说:“也不能白让你走一遭,若是将来你想……”
“不用。”一直不善于言语的人突然出声打断晏疏的话,漆黑如墨的眸子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很快又归于沉寂,“我不需要你什么,本就无处可去,不过是多走几步路去趟仙门罢了。”
说着他错身而去,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二人肩膀轻轻一碰,一股淡淡甜味散于空气中,待晏疏细嗅之际又消失无踪。
大阵将整个邹宅笼罩在其中,混乱湮灭,阵法之内又有着一小处额外坚实的,将小小的柴房围得密不透风。
一切都归于平静。
晏疏不知从何处又顺了一个杂草捏在手里,迈着四方步走得悠闲。
地上打了一圈滚的银发上片叶未沾,月白色的袍子干净如初,拖地的衣摆仿佛碎在夜里,带着星星点点的光,隐约有着蝴蝶的影子。
很快他便消失在巷尾的黑暗里,好像从未出现过。
*
晏疏原本想找个客栈待上一夜,夜半好不容易找个还开着门的,临进门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身上穷得连个铜板都没有,店小二正站在门口举着门板瞪着客人进去,却不知那客人为何停住了脚步。
小二急着休息,但见对方出尘的模样不敢言语,生怕是哪个仙门的仙师。
封门的板子很重,店小二举得手打战,几次张嘴都失败,然后就见那客人原本无甚表情的脸不知是看见了什么,突然爬上一抹挑剔,眼睛上下打量了一通店铺,啧了一声。
这个“啧”声发的极为讲究,有一点遗憾,还有点不满,似乎客栈里有着某种腌臜让他实在是踏不进脚。
晏疏颇为嫌弃地摇着头,在店小二一脸呆滞颇为不解的眼神里,晃荡着转了个身走了,一点都看不出来他其实是因为身上比头发还要干净,没钱住客栈。
晏疏早就过了需要睡眠的日子,修行多年,夜里多在打坐中度过,如今躺了百年的棺材板,闹得他浑身僵硬,这才想找个客栈松快松快,奈何孔方兄作祟。
既是无银钱,随便找个地方也不是不能安置,为避免夜巡官兵把他当成可疑人士抓走关押,晏疏兜兜转转又回到邹家,寻了个房头躺着,全当好人做到底,看着那个不老实的秽岈。
按照白天茶馆里听到的来推断,晏疏知道他已经死了百年。
当年天崩大乱,众多仙门一同入世,然秽岈源源不绝。秽玡虽没多少神志,奈何力大无穷,数量又多,百姓难以生存,仙门同样损失惨重。
后仙门费尽心力终于寻得漏洞之处,派出佼佼者合力填补,却也耗尽了大多数人的魂元。
因此,仙门颓丧了很长一段时间,近百年才得以恢复元气。
修仙修的便是魂元,填补漏洞用的也是魂元,魂元与灵魂相承相接,魂元散尽人也就没了,晏疏就是这样死的。
他当时身上担子太重,背负的太多,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一身轻地躺在棺材里,虽说这期间的事情什么都不记得,但总归比百年前要轻松。
死人复活这种事当真是闻所未闻,除去一头乌发变白,他身上其他地方无任何异样,甚至之前耗光的魂元都恢复得七七八八。
他这哪里是死了,闭关修炼都没有这么好的恢复效果。
所以到底是谁有这么大能耐,将他从棺材里拖了出来?此举又有什么目的?
晏疏躺在青瓦上百思不得其解,出神地看着手指上再次缭绕淡蓝色的光,星星点点盘旋着,化成一只蝴蝶,蝴蝶闪动着翅膀,飞了没几下很快又散成蓝色的光,反反复复。
直到天泛起鱼肚白,邹宅再没有多余的动静,晏疏这才翻身从房顶下来。
城门打开,安静了一晚上的镇子再次恢复热闹,街上飘着诱人的包子味,晏疏混迹在人群里出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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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