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亮,敲门声咚咚响起,对于一个睡了百年乍然醒来、尚且还未适应活着的某人来说,就好像有人踩在他的棺材板上蹦跶。
晏疏眯着眼睛坐了起来,银发掠至眼前,他才反应过来今夕何夕。
哦,他现在不是居于寒峰的尊者,无须做门派的柱石,他只是个无牵无挂不知为何而生的散修,想到这里,端正的仪态立刻散了架。
门口敲门声变得急促,晏疏抓抓头发起身,推开门见着门外的人一愣:“一大早这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推搡着回了屋,晏疏回头看了看冲进屋里的身影,而后关上门。
桌子的茶早已凉透,那是半夜时店小二端上来的,晏疏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小半口,问:“做噩梦了?”
还是哄孩子的话。
萧亓每次听见他这种口气,脸都绷得厉害。
晏疏将那口凉茶咽了下去,又问:“在我这睡一会儿?”
萧亓眼睑下明显泛着青色,这一晚一定没休息好,脖子手腕上都缠着白色的布条,布条边缘隐约能看见红肿,想必是极其不舒服的。
晏疏想了想,自以为看透了少年的心思,补充道:“我在这给你守着,不会有人对你怎么样。”
萧亓不言语,晏疏又想了想:“要不,我抱着你睡?”
好的,一句话成功击碎了冰山,眼瞧着萧亓的脸松动,晏疏笑道:“真要我抱着?晚些时候咱们再找个郎中给你看看,我是真不会治伤,但是觉还是要睡,如今你在长身体,总不能长成条矮凳。”
萧亓个子并不矮,在同龄人里已经算高的了,晏疏随口胡扯不过是骗着萧亓听话——他总觉得萧亓特别好骗。
萧亓下意识垂眼比对着两人搭在桌子上的手,晏疏的手很白很瘦,乍一看像是个柔弱的书生,微微突起的青筋里又满含力量,看着就让人心安。
反观他自己,同样很瘦,却瘦得干巴巴,皮包骨似的,上面布满了青筋纹路,比晏疏的手小些,是个少年人的手,又不比少年人那样充满生机,丑得很。
萧亓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到袖子里,说起他来的正事:“鹤温谷,你是打算去吗?”
晏疏本以为这小孩儿就是睡不着觉才一大早过来折腾,没想到会问这,兴致一来,先前的困意也散了,他手拄着下巴反问:“那你要跟我去吗?”
萧亓犹豫着没有说话。
晏疏:“可是无名无分跟在我身边,我也不好办啊,总不能跟别人说你是我的私生子吧。”
眼看着萧亓的脸色变成了锅底,晏疏笑眯眯地说:“不如拜我为师,也算有个明路。”
萧亓沉吟片刻,说“你应该知晓,我早已过了入门修行的年龄,而且根骨很差,天生与修行无缘,你又何必执着于收我为徒?以你的能力,想要什么样的徒弟没有。”
一直回避这个问题的少年突然抬头看了过来,晏疏第一次这样直直对上他的眼睛,也是第一次注意到,这少年的眼睛竟是如此漆黑,比夜色还浓。
按理说,一般这个年岁的少年,眼睛向来透亮,带着年龄赋予的热烈和莽撞,是张扬和积极的,比那太阳还要耀眼,可这少年就好像沉浸在深渊里,一眼见不到头。
晏疏何尝不知道萧亓根骨不适合修行,不只是不适合,那是出奇地差,满世界也找不出几个。
这样的人,普普通通生活都容易招病,更何况去人才济济的仙门?
晏疏上辈子没有收过徒弟,当初门派掌门亲自挑选了一些天赋极佳的孩子送到他面前,他都没有动心,悉数退了回去,清清冷冷地独自一人居住在寒峰之上,成了众人眼中最不近人情的尊者。
这也怪不得别的,主要还是因为他年幼经历。
他幼时被师父捡了回去,这个过程并不算愉快。
那时他才三岁,四处闹饥荒,全家人都饿死了,奇怪的是,一家子不管男女都没能挺住,却是这么个小娃娃活了下来,甚至还在死人堆里坐了三天。
村里的人都说他是灾星降世,不愿意沾染,濒死之际遇见了一身白袍的仙师,也就是晏疏的师尊。
晏疏记事很早,三岁时发生的事隐约还能有点印象,他记得那时候破房子周围很多乌鸦,秃鹫居于枯败的树枝之上,虎视眈眈地窥视着到处都是坟地的村落。
那时还有几户人家,不是他们不想逃,强壮的男人逃到了远处再也没回来,妇孺走得慢,附近到处闹灾,像她们那种外乡来的,很有可能被当成口粮抓起来吃了,跑出去的人又逃了回来,最后只能守着老家坐以待毙。
晏疏被仙师抱在怀里是,好几个妇人推搡着自家孩子到仙师面前,一边说着自家孩子多么乖巧,一边说着仙师怀里的是个灾星,自他生下来村子里就开始闹饥荒,想让仙师放弃灾星带着她们的孩子离开。
那仙师最后只问了下怀里孩童的名字,留下了些银两和食物,嘱咐他们一路向东,那里会寻得生机,便走了。
晏疏是他本名,被那仙师带回门派后就改了名。
方回门派之际,仙师正经卜了一卦,疏者多散多离别,与情感无缘,未来路虽远,却也容易迷失,将其改名做尘归,望其登高之际莫忘归途。
至此晏疏踏入修仙之路。
晏疏这一辈子困在了这个名字里,却也因为那位仙师而改了命,所以上一世,晏疏即便身死道消也未曾怨恨过。
人各有命,因得仙师出手,他才得以多活那么多年,习得了很多东西,他很感谢师尊,自是愿为天地苍生做些什么。
如今重活一世,晏疏不再需要背着那么重的担子,只是在看见这个少年的时候,想起自己的过去,没来由生出一种亲近。
第一次相见,他给了少年一缕魂元,不只是因为少年帮他做了事,也是为了说不清的缘分。再次相遇,晏疏明显感觉到他和这个少年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感觉在接触之下越发强烈。
而最终让晏疏想要收了少年做徒弟的原因,则是昨天晚上的一个变故。
当时夜晚虽黑,晏疏却还是见着了那些异样——不属于修仙之人的黑雾。
黑雾刚出现时,晏疏还以为暗处藏了不知道的东西,他醒来后警觉性大不如前,好在反应很快。
散落四处的灵蝶不只是探着佟什,也在探那莫名出现的浓雾,之后就落到了墙角的少年那。
灵蝶轻轻停在少年肩膀上,晏疏手指顶住佟什之际,也看向了那个少年,只是那眼神过于隐蔽,无人察觉。
晏疏不清楚少年修了什么,明明身体里没有修行痕迹,却无缘无故放出那样秽物,总归不是寻常人该有的东西,若不是有灵物,就是机遇,可那黑雾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晏疏不想让少年走上歧途。至于原因为何并不重要,就好像当初那么多人说晏疏煞星转世,克遍身边所有人,师尊还是将他带回仙门。
萧亓说完那番话后很长时间没有得到晏疏的回答,藏在黑暗中的光淡了淡,他内心自嘲,面上没有丝毫流露,一副本该如此的样子说:“既是……”
“你的全副家当都准备给了我,如今再反悔是不是有点晚了?”晏疏突然开口打断了萧亓的话,“家当都给了我,以后你一人怎么活?不做我徒弟你还想做什么?”
萧亓嘴还张着,显得有些傻,紧接着一块滋味怪异的点心被塞了进去。
桌子中间放着店小二昨晚送来的点心,昨晚太晚,店小二不想开灶给他们准备夜宵,索性在客人开口前塞了点顶饿的。
隔了一夜,原本松软的点心外表变得有些硬,晏疏随手拿了块这玩意塞进萧亓的嘴里。
“你不吱声全当你同意了。”晏疏拍掉手指上粘的渣,“先前你进来时说鹤温谷?如何又提到了鹤温谷?”
萧亓脸色由惊讶变成羞愤,他拿掉点心,擦着嘴边沾的渣,自己独自生了会儿气,缓过神来才说:“鹤温谷的人正在四处打听你,不知为何。”
晏疏丝毫不见惊讶,歪着头垫在手上:“那你作何打算,可愿意与我同去?”
先前还在强行收徒的人,如今却愿意听人说话了。
萧亓一时闹不明白晏疏究竟想做什么,不想放晏疏一人离开,也不希望晏疏真的去鹤温谷,如今不知要如何盘算,他随口扯了一句:“之前你不是说你没有伤药吗?夜里那么晚,你去哪找的药膏?”
晏疏:“找鹤温谷拿的。”
萧亓一愣。
晏疏弯着眼睛:“我跟他们说,我家小孩脸皮薄,不好意思让他人动手,便借了点药回来,你当我半夜三更去哪给你弄药?”
所以这哪里是鹤温谷的人找晏疏,显然是晏疏先一步送上门,不知和对方说了什么,让对方思来想去一晚上,一大早就来寻人了。
萧亓的盘算还没冒出头就被彻底打散,他突然觉得脖子上缠的东西勒得他透不过气,手刚要去扯却突然被拉住。
整只手落入一处温暖里,晏疏收起了笑,眉眼柔软地瞧着他说:“放心,无论去哪,我都会护着你。”
萧亓心中一颤,想要挣脱的动作停在半路,他垂眼瞧着握住自己的手掌。
其实晏疏的手并没有很大,手指细长,因着少年手还未展开,便由得包裹住。
震耳的鼓声响在脑子里,让萧亓几乎失聪,那是他自己的心跳声。他强行压住反客为主的念头,他想抓住那只手,将他牢牢扣在自己身边,不许乱动不能乱跑,不要再为无关紧要的人做一些对自己不利的事情。但他也知道,自己在晏疏心中,和芸芸众生无任何区别,前世今生于晏疏而言,他都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年罢了。
萧亓清醒地明白,晏疏对他没有多余的感情,收徒或许只是一时兴起,源于悲天悯人的内心,也源于对他的可怜,可即便如此,萧亓还是贪婪地享受着这个特别待遇——他知道晏疏从未收过徒。
虽然萧亓并不想做晏疏的徒弟。
萧亓舍不得松手,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一个人,嘴边的话也就没过脑子,囫囵个地“嗯”了一声。
听着对方应下,晏疏空出的那只手拍了拍萧亓的手背。
萧亓抬眼看向晏疏,看他细长的眉眼,看他总是带笑的唇,见他高挺如峰的鼻梁,见他纤尘不染的银发,每一处都和梦里的样子重叠,却有比梦里的生动太多。
气氛逐渐暧昧,萧亓一贯冰冷的脸松动了许多,他对上晏疏的眼睛,见他薄唇微动,柔着声音说:“乖,听话,叫声师尊听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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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